13CLUB 刘立新:那些摇滚的人,我向你致敬

2020/01/14

撰文:孙大猴 

刘立新这一年多时间主要在美国,这回要不是商量 13CLUB 房租的事他也不会回来。这个北京城里最长命的摇滚场地有可能被关掉,原因只有一个:房租比上一年一下涨了八万,有点承受不住了。刘立新当时就说:“我就是说有可能扛不住,怎么他们都说成马上就要关门了?!”

不过就在我拖稿的两三周里,13CLUB 发布了新消息:13CLUB 化险为夷,能够继续经营下去了。

这回回来,刘立新也见了好多十来年没见面的朋友,因为他去了一趟五道营的 School 酒吧:“我在 13CLUB 这么多年都没见过他们。” 顺便表示了一下自己的疑惑:“你看刘非刘耗他们吧,吧台里再忙,他们也不去帮忙,就在外面喝酒。”

外人看 13CLUB 也会疑惑:前一天晚上,刘立新才动手修好男厕所的洗衣机:“就是有两个电线断了。” 平时,从调音、调酒到扫地、墩地、修理家具电器,都是他的活儿。这几天他就在 13CLUB 睡,年过四十的他依旧打着唇环,一头脏辫儿,见着熟人就微笑着和你唠两句,一如从2004年 13CLUB 刚开业的时候穿越过来的。那时候看演出的都是这么一身打扮,有个浑身干净没纹身的倒是新鲜了。

五道口不能没有一个摇滚据点啊!

刘立新真在北京扎下来是1998年8月。

那时候做乐手真的是高薪行业。虽然我们都听过乐队五个人分一碗方便面的事儿,但是只要你肯出去干活儿,挣得比上班可多多了。在内蒙老家的时候,刘立新在夜总会里当乐手。“最好的时候是94、95年,那时候一个晚上能挣五六百,” 刘立新说。那时候一个国企处长工资也就是一千来块,就凭这个工资,在北京两三年买套房子不成问题。

所以很多当地的酒吧乐手都走了挣钱开教学机构或做买卖再挣钱这条路,变成一个个富裕的中产人士。刘立新觉得挣钱没啥意思,为了摇滚乐来到北京。因为刚来北京就在海淀公园边上租的房子,他对海淀有种特殊的情感。

为了吃饭,刘立新在老豪运等各个场地干活。但是来北京是为了摇滚乐,为了创造,干场子的同时他也开始找人玩乐队,同时他还在北三环人民大学附近的双安商场旁边开了一家13音乐工作室,可以排练,也可以录音。他也在五道口各个夜总会、酒吧办摇滚演出,起点、据点这些夜总会都被他找来,把工作室的设备搬进去做演出。

 

刚迈进21世纪的那两年,开心乐园、嚎叫、橡树这几个场地都已经关门很久了,五道口摇滚乐氛围昙花一现。“守着这么多大学,不做演出,这也太可惜了!” 终于在成府路上,他找到了成府路路南这个地点。

“之前这也是一家酒吧,但是欠了很久的房租,也停业了。我接手的时候刚打完官司”,刘立新说。房东对刘立新这样一个满身纹身满头脏辫儿的小伙子也带着一丝怀疑。不过,几年关系处下来,13CLUB 的生意日渐稳定,房东时不常会找到刘立新:“小刘儿,我最近手头有点紧,借我点钱呗。”

刘立新2007年成为 Dean 吉他代言人的照片,13CLUB 里有一阵一直挂着这把琴

开业之初,13CLUB 的场地、设备在北京都算还不错。那时候其它的场地,像是新豪运、无名高地大多是以卖酒为盈利模式,乐队演出只是促销模式。“我们在驻场演 Copy 的时候,那些场地就是夜总会,一进门坐一排姑娘。” 最开始 13CLUB 也是这个模式,周末办主题 party,工作日乐队驻唱,卖酒水。但是平时驻唱的销售不理想,2007、2008年以后索性停掉了平时的驻唱,只在周末开业。

 刘若英的电影《后来的我们》也在 13CLUB 取景,台上演出的是来自宁波的黑屋乐队

这一点也和刘立新一直的坚持有关。13CLUB 开业之前,他曾经在对外经贸大学南门的无名高地做了三个月的演出经理,无名高地需要培养更多来喝酒的回头客,以乐队表演为辅,销售酒水为主,每桌都有最低消费。那时他就坚持要演出售票。“乐队老演这种驻场、不要票的演出,对乐队是个损耗,要门票的演出都没人来了。” 但是刘立新自己也做乐队,他希望演出场地能对乐队有帮助,于是在 13CLUB,他就摒弃了平时开门卖酒、周末做活动的日常酒吧经营模式。

不过 13CLUB 刚开的时候,声势特别浩大。那时候摇滚圈子里的人都喜欢在这里做活动。开业演出定在2004年的平安夜,刘立新找了当时最红火的病蛹、挂在盒子上、液氧罐头等一共四支乐队,两支朋克、两支金属乐队做了大 party,祁又一、刘颖等等当时的媒体人、网站都对这场演出加以报道。一时之间,13CLUB 成了北京摇滚的新地标。

怎样做一家北京最长寿的摇滚现场?

2006年的一天,刘立新迎来了两位客人,跟他商量收购酒吧的事。

“那时候我正是心气儿旺的时候!哪能卖了呢?你要是说入股一起弄可以,买的话就算了。” 在他拒绝后没几个月,隔着一座公厕的距离,开起了一座小小的酒吧 —— D22。

 曾经成府路242号的 D22

“不怕你笑话啊,最开始他们开业的时候我还有点不高兴。怕影响生意嘛!但是过了一阵子,一看大家各玩各的,周末都是爆满。我们也就时不时串串门儿。”

刘立新当时往西走30米,就到 D22 了,但凡一进门,D22 的酒保“嘭”一声就给他开瓶啤酒:“刘哥,来一个!”虽然烟都不抽的刘立新说自己喝半瓶啤酒就晕,但是每次碰见这样的情况也不得不喝几口意思一下。后来他一进门就急着说:“我不喝不喝……”,但是话音未落,“嘭”一声,酒瓶子就打开了。

时间长了,大家也会聊聊经营的苦恼。D22 的老板 Michael 给予了所有工作人员随意喝酒和请人喝酒的权利,听说很多乐队一喝就是几千块钱的酒,虽然生意兴隆,可也禁不住免费喝酒。

“D22 那几年都亏,一年都能亏个80万,但是他们老板还挺高兴的,觉得去年亏100万,今年亏80万,过几年就能挣回来。” 时至今日,刘立新依旧是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要是我一年亏2万我都干不下去!”

确实,乌托邦的 D22 没能等到挣钱的那一天。2011年 D22 搬离成府路,去了张自忠路南边,改名 XP小萍。2015年7月,XP 停业。

 “高校摇滚夜”的固定活动每周三在 D22 举办,D22 停业后搬到 13CLUB 进行。图为当时在 D22 演出的小快手(上)和刺秦乐队

比起 D22 的 Michael,13CLUB 对于刘立新来说很大程度上是吃饭的辙。

“如果亏钱的话你就得缩减开支啊,人工、酒水、水电……” 刘立新这么多年也是身体力行在实践缩减开支,一会儿调音,一会儿调酒,演出完了还要拖地,收拾设备等等。

自从 13CLUB 开业以来,除了中间和女朋友一起租房的日子,刘立新大多数时候都在 13CLUB 过夜。租房住贵,还要来回两头跑,他觉得不值当。酒吧的员工也大多是附近学校的大学生来实习:“以林大和地大为主,这俩学校真是不错!”

 演出中的刘立新(摄影:山羊)

虽然生活的事儿能省则省,刘立新对于声音和舞台效果、现场秩序可以说是一丝不苟。最早他都是自己办演出,后来精力所限,他更多和一些主办方合作。来这里办演出的也都是和刘立新一拨成长起来的音乐人,可演出要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刘立新毫不留情。

早年间北京办演出,经常有说是晚上八点开始,到了十点台上还没人的情况。年轻观众在网上抱怨,还有一批自诩老炮的家伙出来教育他们。可是这在 13CLUB 就不行,为了这个规矩他直接和一家主办方闹掰了:“要是不能准时开始,那以后你就别在我这办了。” 后来好多朋友来打圆场、调解,刘立新也坚持:“在我这办演出必须准时!”

那时候,一场拼盘说是有五个乐队,实际上一两个乐队根本不出现的情况也时有发生。刘立新为了这个,也和主办方急过:“你这是欺骗观众!这样的话你就别在我这办了!”

不抽烟的人在演出现场总被熏得够呛。2015年冬天,我发现 13CLUB 里面贴了好多禁止吸烟的标示。我虽然不抽烟,也觉得有点不近人情:摇滚乐啊,哪个摇滚明星不是叼根烟?但是刘立新在网上看了一则差评,觉得这样的环境对不抽烟的人不公平,就一狠心,在演出时候禁烟了。

有一阵子,北京的几支朋克乐队总在 13CLUB 演出。烧酒军团的主唱习惯在台上打碎一个酒瓶子,拿着半拉带着尖的酒瓶子指着观众。刘立新觉得太危险,就不让他再这么干了。但后来一场演出主唱找过来:“刘哥今天我送我们一个队员出国,我今天最后 cei 一个酒瓶子。” 刘立新都听笑了:“那就再 cei 一个吧!”

 去年年底在 13CLUB 的演出

声音也是刘立新一直最在乎的事情。

13CLUB 原来舞台是正冲着大门的。刘立新后来做了一个大改动,花了一些钱,把舞台设在大门进口左手边了,就是为了让声音效果更好一些。对于舞台音响,他也在有限的成本里精挑细选:“像鼓楼 MAO 那样,光是音响设备就一百多万,加上又是日本的技术团队,那我肯定比不了,我这二十来万的设备,我得让它出一个不错的声儿。”

刘立新还有一点特别骄傲的:“这么多年,我就没交过一次罚款!”

 庞麦郎在 13CLUB(摄影:山羊)

海淀文化部门有一阵子一直盯着 13CLUB,说一场朋克的演出都不让办。刘立新和工作人员当面对质:“你说为什么要停,是哪个乐队有问题,还是什么有问题,说不出来不能停!”

在2017年大兴区大火之后,所有北京营业性场所必须关门整顿。但这对于刘立新来说,房租交着,不能营业,那他就没钱吃饭。那怎么办,只能黑着办。

门口贴上“因内部装修”云云,但是演出当天刘立新在门口戴着黑口罩,拿着步话机,一个一个从后门领人。有一场花粥的演出,说好了限四百张,但是门口买不到票的人聚在一起不走,还是被发现了。执法人员进来就喊停:“都出去都出去!” 刘立新直接站出来:“继续演!” 演出继续,来叫停的人只好也看起了演出。

演出一结束,刘立新到后台跟花粥说:“赶紧走,别让他们找你麻烦。” 说着自己也赶紧走了。执法人员最后还跟吧员说:“你们老板可真够贼的!”

 13CLUB 后来被统一改称为这条街的徽派建筑门头

大火之后,对经营场所的检查更严格了。13CLUB 原来二楼的网吧也因为违建被拆掉。之后 13CLUB 也经常被举报,以至于来调查的工作人员都很无奈:“你们这到底为啥老被举报?咱们弄清楚原因,他不举报了,我们也就不来了。” 后来刘立新琢磨可能是楼上网吧想把这个酒吧弄垮,用自己的执照在这接着干网吧。“他那个执照的地址就是这,这块地用不了,他的执照就废了。”

13CLUB 没有消防执照,但刘立新每次面对执法人员,也很无奈:“我拿过去资料他们不给我办,你说我能怎么着?”

“这种情况我们是三万到二十万的罚款,最少你得交三万吧!”执法人员说。

“前两年还是罚八百呢,那时候我都没八百,现在我就更没三万了!” 刘立新到头也没交这个钱。

墙上有一个 Nightwish 的涂鸦,是 Nightwish 来的当晚一个美术院校的学生画的

不过刘立新也经常说,自己提出问题,也是希望社会能以更加高效、公平的方式去运转,如果你坐下和他聊两句,你肯定会相信他说的是真的。花粥有一次演出曾经说:“别看那些摇滚大哥一个个大花臂大脏辫儿的,说起话来比谁都和气。”我听了就觉得是在说刘立新,他一说起话来,总是笑眯眯的,还带着一点东北口音,带着一种甚至有些执拗的正直和对真理的偏执。

我不能撒谎

“你做乐队你也知道,现在你三十岁,和刚上大学组乐队的那个劲头儿肯定不一样吧!” 刘立新坐在五道口路口的麦当劳长桌上,跟我聊起家常。他一边说着我胖了,一边分享起这几年在美国的事儿。

2016年开始,刘立新觉得做场地、做乐队都前途渺茫,就开始找别的途径。搞摇滚乐的都想去看看摇滚乐的诞生地美国,刘立新也是。

“律师告诉我,只要伪造一点证据,就可以在美国长期居住。” 但是刘立新认为造假撒谎有违他的信仰,就罢了,谁知在美国他认识了现在的妻子,结婚后,他就有了合法居住在美国的条件。

 刘立新与 Nightwish 贝斯手的合影。Nightwish 来华演出时到13CLUB喝酒,打来电话的时候刘立新以为是恶作剧,后来才知道是真的

“我在美国主要的工作是送餐,”刘立新说。他花几千刀买了一辆二手奥迪A4,在送餐平台送餐。一个月只要每天送几单就能挣到二千五六百刀,足够他的生活。他觉得自己的语言还不够好,就在美国上英语课。

“这回你猜我飞北京来回机票多少钱?才一千多!”刘立新还说起了怎么买机票便宜:“我这来回日期都随便定,我就找最便宜的时候飞。”

虽然现在金属音乐变得越来越小众,很多大学生都没去过 13CLUB,但在2011年之后,场地的经营才渐渐有了盈余,头几年虽然声势大,但是钱确实捉襟见肘。这也要感谢时代让摇滚、民谣这些音乐人破圈,在更大程度上使得整个行业受惠。

 13CLUB 爆满的演出场景里,窒息乐队必须拥有姓名(摄影:山羊)

即便如此,刘立新在经营上也是把每一分钱都花在了刀刃上。“新浪微博还老让我缴费,我说我就是用最基本的功能就行,当时那个蓝V是你们非要给我的,我说我用不上。”

这些年房租以每年两万左右的幅度上涨,从2019到2020房租一下要涨八万,刘立新有点受不了。要是一下子涨那么多,那一年基本上什么都剩不下了。

 二楼网吧拆除前的 13CLUB

如果以一个世俗的角度来看,刘立新不是那种年过四十、身家千万,动不动就是资金链、现金流之类大词的成功人士。但刘立新心里踏实,他跟我说:“我干的都能写,我不偷不抢,也没说瞎话。” 在1990年代,抛弃了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乐手生涯,来北京做乐队、搞活动,乐队在遭受挫折之后,刘立新也一直保持着一颗热爱音乐的心,即便直面好处,也不愿靠撒谎去获得。13CLUB 的每一片地上都有刘立新的心血和汗水。

在五道口这个三教九流无所不包的地方,刘立新一头脏辫儿、一身纹身、唇环鼻环皮夹克走在路上,显得格外突出。有些人会觉得 13CLUB 是上一个时代的产物,刘立新也从来不是那种拥抱流量、拥抱新媒体的人,但是就在这种看着有些执拗的劲儿里,有着他的认真、坚持、正直,这种不随波逐流的人才能保持这种纯粹吧。

 13CLUB 一进门(摄影:山羊)

看着 13CLUB 里面还如同十几年前几乎一样的装修,看着刘立新在场地里忙忙碌碌,还能想到这些年在 13CLUB 里一代一代的音乐人、一代一代的大学生,狂欢的荷尔蒙充斥着整个场地…… 我心里冒出 AC/DC 的一首歌:《For Those About to Rock We Salute you》。

除特殊标注外,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孙大猴,校对:外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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