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正泰:在《无名氏敬上》的故事里,我认为主人公不会听我们这种乐团
2024/01/12
撰文:珊米
追溯伤心欲绝《无名氏敬上》的故事背景,是许正泰在搬到新的住处后,意外收到寄给前租客的一封封匿名的信件,这位无名氏的单向邮寄持续了好一段时间,就像将石子茫然且重复地掷进湖中,却再也不会泛起涟漪。不合时宜的信件成为感情的遗迹,也成为这张作品的创作素材,透过伤心欲绝的改编,如今在专辑里重建......
“可惜的是,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
这确实是一个(虚构的)爱情故事,但说到底,许正泰对人们口中的“爱情”并不买账。他自嘲,自己总是想破坏别人对“爱”或是“希望”的想象;但同时他也承认,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习惯,是会根深蒂固到难以戒除的。无可否认的是,可能正是得益于在故事中的旁观者身份,才让我们有机会借由许正泰独有的“唠叨体”,听见他所理解的爱情。
《无名氏敬上》首次加入独白的形式,留了更多空间让许正泰说话,作为伤心欲绝的主唱兼主要创作者,他的个人风格已然渗透整张作品,深沉而曲折。我将自己对这张专辑的所有好奇一股脑向他倒了出来,而如同他写的那些歌词与独白,许正泰回复的文字始终有着适合反覆咀嚼的韧性。有趣的是,即便纸笔被云端文件取代,这样纯文字的互动倒真有种书信来往的影子了。
如果说早期的伤心欲绝主旋律是愤慨和自嘲,那么《无名氏敬上》的关键字大概是懊悔和孤独,听来不仅令人伤心欲绝,更是物是人非。诚然,伤心欲绝不是没有写过一些“为情所困”的歌曲,不过,以一段失落的爱情为整张专辑的主轴,大概还真是他们的第一次。
我一度以为这只是某件发生在都市一角的轶事,看到最后才恍然大悟,《无名氏敬上》其实是许正泰寄给过去的自己的回答。
纯属虚构的“无名氏”
SV:《无名氏敬上》的背景故事很像电影情节,据说是来自寄给前租客的匿名信件?
许正泰:简述起来就是你说的那样,我阴差阳错得知了有两个人在爱情结束后,曾温柔地保持联系,最后各自安静地离开。但可惜的是,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这些所谓的信件内容是我在2020年搬家那阵子写的日记。
当时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但我没有跟上这些改变,走进一段很混乱的时间,好像跟整个世界断了联系。那可能一、两年,我感觉还是有很多话想对外面说,想对一些人说,对过去的爱人跟朋友说,也不是什么划时代的话题,就说说我的生活遇到这样那样的烂事。写了很多随笔散文之类的,想跟过去说点话,我感觉在写信,只是这些信到最后是寄到我的硬盘里,没有人收到这些消息。
就像故事里那样,我搬了家开始收到这些消息。
SV:什么时候决定将这些“信”写成歌的?又为何想这样做?
许正泰:我开始写这些东西后不久就遇上疫情,我本来就不太出门,疫情期间干脆完全不出门了,很快就适应隔离的生活,一头钻进这个故事,我还觉得自己好有才华,编出一个好深邃的寓言故事。
把自己关在单调且封闭的生活里写一个单调又封闭的人,就好像一直盯着一个字看,会渐渐看不懂它的形状和意义,在这样封闭的情况下人会变成自恋狂。我不喜欢这样的人,总觉得自己在搞什么旷世巨作,好像我的故事值得这么无限上纲上线,敌视一切现实。但我在当时就变成这种人,充其量就一个人关在房里无止尽地找出回忆里的阴影,并加以感动。
前年(2022)的圣诞夜,乐队成员们看不下去把我臭骂了一顿,并把我拖出家门,出门后我才意识到,谁管你为谁悲伤、为谁流泪,说不完的话就把它留在原地,我该走人了。
隔周我们订了录音室,开始把这两年写的歌与文字整理起来,2023年过年我们重新开始录音,录了五首歌,三月开始陆续把这些单曲发行。我们只有一个想法,不管这些东西好或差、别人听不听得懂,我们都要把它发出来,然后离开这个我们待了两年的地方。
SV:全部的歌曲都是从你的随笔内容改编的吗?改编时你都怎么整理这些内容?
许正泰:这张专辑是把刚刚说的不管是随笔、文章、日记,改编成一个普通的都会爱情故事,关于这个人与爱人分手后的一段过程,所以没错,所有独白跟曲目都是改编自这些内容。它毕竟很多部分是随笔,可能几句话而已,我做的就是把这些无意义的呻吟,改编成对这个无名氏与前租客来说有意义的事。
可以说的是有一首歌叫做《地平线之后》,原本的档案标题是“新井底之蛙”,写的是那只青蛙某天跳出了那口井,因为井里熟悉的一切让他感到不甘,他听过那句成语,很不喜欢。他向往整个世界,也渴望展开新的生活,但当他真的跳出井后,他看到的世界太大了,没有边界之后他也不再知道要去哪了。
关在那口井里的时候他好歹也凑出了一句成语,如今没有那口井的他就只是一只青蛙。他感到不安与懊悔,迷失在天地间,午夜时总远远望着尽头处,漂浮在陌生的城市之上那一片都市明亮,他知道他到不了那里。
最后听说他花光家产买了一把铲子,一副很严肃的样子在挖新的井。祝他好运。
SV:在你的想象中,这位“无名氏”是会听伤心欲绝的人吗?你会想对他说什么?
许正泰:在这个虚构的故事里,我认为这位无名氏不会听我们这种乐团,他不听音乐,不看《老友记》,是个无趣的人。他就算听到这张专辑也不会产生感动,因为他太沉迷在这段回忆里面,他需要相信他的痛苦是神圣的,以至于他不断美化它,并贬低在他面前依旧流动的世界,世上的一切都不如他的回忆美,所以我什么也不想跟他说,我对他没什么兴趣,我相信他对我也无话可说。
但我脑海中有一个简单的画面是,我站在五楼的窗台看着他最后终于离开,拖着两个行李箱,看起来要远走他方。他慢慢地弯出这条巷子,天气可能很好。
不相信爱情的人,对爱情的憧憬与幻想
SV:若不算独白,《第一道微风》是这张专辑最短的一首歌。为什么这首会是这张专辑唯一由贝斯手绍祖作曲的歌?
许正泰:有一次彩排阿祖突然弹了一段riff,一听就会记住的旋律,我们大约一个小时就把这首歌做完了,身心非常畅快;而当时我在写一个遇难的太空人的故事,形象大概是 David Bowie 的《Major Tom》,他在急遽失控的太空舱里录下最后的一篇航行日志:“愿我能够化为一道微风,吹进你陌生而荒芜的心里。”
SV:比起其他歌,《推开门直走》从键盘的音色到内容似乎都有点诡异?
许正泰:这是关于一个人背叛自己与恶魔展开交易,却发现自己早已失去最后的灵魂,逼迫恶魔与他发展一段友谊,最后恶魔只好搭飞机逃跑的故事。这确实是一首奇怪的歌,在写歌时马抠给了一个很奇怪的音效,听起来是水泥车的刹车声,我脑中浮现出一句话“这条路走到底能看到飞机起飞。”但也是因为它不知所云,所以我们很喜欢。
SV:根据《关于一些事情》,你会自认是缺点很多的人吗?你觉得自己有因为这些缺点而更被喜欢吗?
许正泰:我不自认我缺点“很多”,但我一定不是完美的人。我不觉得这些缺点让我更被喜欢,只是我的性格是由那些优点跟这些缺点组成的,而我与身边的人都知道怎么接受彼此的缺陷,与对方的缺点共处,并在那一点两点上互相支持、体贴一下,以保护对方的人格。而我们彼此也懂得节制自己,不刻意去三点全露,偶尔暴露出来就适量且健康地施展情绪勒索,大概这样就会很有情调了。
SV:也许就像你们自己总说伤心欲绝是“烂团”,但看来歌迷就是喜欢这样的你们?
许正泰:可能吧,我们其实也不确定我们的什么让人喜欢。
SV:《Casino》里的比喻呼应下一首《湖》的内容,而《湖》听起来“蛮不伤心欲绝”的,为何会写出一首这样的作品?
许正泰:《Casino》跟《湖》是同一篇笔记的内容,我觉得自己挺虚无的,总是想要破坏别人对“爱”或是“希望”的想象,但这些事拆解到最后、反驳到最后,就算这一切就真是这么虚无,就算我只是单纯在消耗我拥有的时间,我知道我内心中最安静的那个角落还是在寻找一个愿意跟我公平共度的人。
SV:为什么这次想在专辑中加入这些独白?
许正泰:因为我觉得这张专辑是关于无名氏有很多话想跟前租客“说”,所以在做专辑时我保留了很多材料用来“说话”,就觉得蛮好玩的。
这些日记和随笔中,当然还是有一些是我对于“爱情”这个大题目的憧憬与幻想,虽然我不相信大家挂在嘴上的爱情,但我相信一个人如何成为另一个人的习惯。习惯是很难戒除的,这些习惯铺成生活的轨道,让我在这条轨道上缓缓前行,看见快乐与痛苦,让我能感到活着。然后我会对这些习惯产生很深的依赖,可能这些习惯跟我浪费的时间加起来就是爱,但我只是离不开它,而不是因为这份爱有多高尚。
SV:独白没有太多修饰和剪辑,自然到就像日常对话,录音时你通常是照稿念还是即兴发挥?
许正泰:即兴的成分很多,这些独白录了好几个版本,有那种慷慨激昂地朗诵、有比较说教的、有比较潇洒地论述,写了好几份草稿,但最后的版本是很普通地说话。其实在《生活的滚动》有一个take是在最后的最后,有人回答了那段话,但最后没有用这个take。
这几段话,甚至这整张专辑我觉得都挺私人的,是我想对几个实际存在的人说的话。在录音时我把他们的旧照片找出来,对着照片录,我看着他们的照片当下,我就知道他们不会想听到我朗诵、说教,或是辩论。所以录完的成品就像现在大家听到的这样,希望他们也有听到。
更迂回、低沉,而且抽象的伤心欲绝
SV:一直很好奇,有好几首歌曲都反复提到的“土狗”究竟是什么?
许正泰:专辑里最后一首歌叫做《布里克两好三坏》,是关于一个满嘴烂牙的凶恶之人蹲在马路边摸狗,可能是狗的触感与温度,让他一瞬间神情整个柔和起来,他在那一刻脱离了这条热气蒸腾的街道,穿梭在记忆中最温柔的时刻里面,可能是上一个吻、可能是想到另一人的体温,他的心跟狗在那一瞬间私奔到没人见过的美好地方,但世界依旧自顾自地运转。大概是这样一件事。
我见过很多面露凶光的人一摸到小动物的表情,像是脸上长一朵花出来。这虽然是这张专辑的最后一首歌,但其实是整个《无名氏敬上》的开始。
而专辑里有出现的土狗都是从这里来的,他代表什么我也不确定,可能代表一种抚慰,代表记忆中最温柔的那些抚摸,一种处在一片荒芜中看到的希望,也可能是被世人所忽略的奇迹,也可能是我这两年很想养一只狗。
SV:与专辑中其他由钱炜安制作的曲目不同,两首Bonus Tracks分别是国国(曾国宏)和克拉克制作的,当初为何会找他们制作?这两首本来就计划作为Bonus Tracks收录吗?
许正泰:因为我觉得落日飞车一直以来对于声音的掌握都很好,当时我想找一个很粗犷且重复的电子鼓声音,所以就跟国国讨论出现在歌曲的样貌,在过年的那段时间,我们一直都在国国那边录音和编曲。而克拉克因为是我们的现场导演,他很了解我们,却没有帮我们制作过歌曲,所以我们对于他会怎么做很好奇,我们很快地写完一首快歌,他也很快地决定了这首歌的声音安排。
这两首歌在 2023 年初本来想要先以单曲的形式发行,所以找了两个没有合作过的人,想要做出不一样的声响。当时我们也在 Zen(钱炜安)那边制作《第一道微风》《月光洒落的地方》跟《推开门直走》,做完后一听,两边的声响太不一样了,成效彰显,当时就决定把这两首歌跟整张专辑做一个区隔。《布里克两好三坏》在整个故事上是一个序篇,但它在叙事顺序上作为最后才出现的内容,成为番外篇,似乎有一种倒叙的美感。
SV:说到叙事顺序,整张专辑的曲序是怎么设计的?
许正泰:我们在去年(2023)四月制作完的有五首歌——《第一道微风》《推开门直走》《月光洒落的地方》《秘密》《布里克两好三坏》。
其中三首有先后发行单曲,两首是后来的Bonus track。七月到八月我们要完成剩下的七首歌与四个独白,而录音时间我记得只有18天, 要写完七首歌并制作,时间非常赶,其实没有剩余什么脑力去计划其他事情。在安排曲序时是有两、三首歌编曲都还没完成的,甚至某几首歌是录音当天才确定词曲,四个独白也还没决定,大家都非常抽象地在做这张专辑。
其实就是送后制的前一天,所有团员跟制作人Zen才真的完整听完这张专辑和独白,在这之前他们最常问我的就是,这张专辑到底是什么东西?
只能说我们一伙人用力想象,而不是精心设计。
SV:每首歌曲大概是在什么时候成型的?过程中哪个环节花的时间最久?
许正泰:两年前就已经有所有歌的样子和概念,花最久时间的就是让歌曲成型,我们一直试着在同样的声音里去做不同的编曲,这个部分对我们来说很费力;歌词也写了很久,因为这个主角把自己孤立了这么久,他说话肯定是很抽象、一般人不太好懂的。
这个实验的过程谈不上愉快,但把这两年的样子保留在这张专辑里,然后去做下一件事,这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是有意义的。
SV:距上一张专辑《逊到简直是个艺术品》也隔了快四年,你觉得这张专辑里的伤心欲绝有什么明显的转变?
许正泰:变得迂回、低沉,而且抽象。
SV:这几年应该有时会听到说你们“变了”的声音,你认为这种改变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你又怎么看待外界经常评价某个乐团“变了”的这件事?
许正泰:对我来说,玩一个乐团就必须不断去发现他们觉得好玩的东西,并邀请世界参观,哪怕你捞出的是一坨奔放的大便,你也要有捧给人们闻的热情。一个团如果不曾产生“变了”的声音,我觉得代表他们有些事没有做好,当然,也可能代表他们赚了很多钱。
我们以前写了很多喝酒发脾气的歌,只因为那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是一个很好的笑话,那些歌可能好,也可能不好,我只知道我们心里面都没有获得满足。何况我们有五个人,过着五种生活,这五个人无时无刻都在适应这个变动的世界,有人看到新的笑话,有人在回望,有人走得快或慢,我们就是跟这样的彼此好好地玩。
当然有人喜欢我们以前的歌是一件很值得安慰的事,你我都在适应世界的路上,而我们的歌在某段时候触动了你,让我们产生了交汇,如果接下来我们顺路很好,不顺路也没关系,希望我们在各自的旅途上都玩得愉快。
最后是许正泰的额外补充——
虽然没问,但最后一段念白《生活的滚动》是我在2018年某个喝醉的半夜写的一段对话,没有写完,隔天起床看到,觉得很恶心。可能在我脑中一直有这样的故事、这样的期待,也是对爱情的质疑,后来我一直试着要写完,但也一直提不起那个劲,我想这张专辑或许是多年后对那个晚上的我的回答吧:
生活不可避免地走向重复,在一样的习惯中载浮载沉,这不是爱能够决定的——
她终于打破沉默:“你在怪我吗?”
他说:“没有。”
她说:“那就是我怪你。”
“我偶尔会想象,要是当初我没有走向你,我会过着多不同的生活。”
他说:“我也会,但我没有怪你。”
他低下头继续说:“只有你的生活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她说:“可是我想换一种生活。”
他说:“但所有新的日子滚动起来后都是生活,你可能会遇到一个更顺眼的人,但他也会被你的生活卷入。”
“你到头来可能会发现你想逃离的不是我,是那个把所有东西卷进去的东西。”
她还是朝另一个地方走了。
他说:“你要走了,我在这等你吧,我就坐在这里,偶尔去旅行,偶尔收收你寄给我的信。”
她说:“我不会寄信给你。”
他说:“我不确定,但当你受够了,回来这里,如果我还在,那我们就当作被骗,一起看着生活继续滚动。”
他继续说:“可能最终这一切就是这么无聊,我觉得就是这样吧,但有你在,生命的重复看起来就不那么让人无法忍受。”
他没有搬家,但很久没收信了,半年后一封信落入他的信箱。
摄影:ETANG Ch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