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这位中学老师把 Bob Marley 带进了大山

2019/07/15

撰文:老温

我是北京的一名中学历史老师,在上中学时开始爱上了摇滚乐。

在中国,摇滚乐恐怕是被人们谈论最多,但又误解最深的话题之一了。究其原因,这种误解可能来自两个方面:一是部分摇滚从业者的傲慢,二是普罗大众的偏见。傲慢与偏见交互作用、恶性循环、走向极端,最终铸就了当代国人欣赏摇滚乐的文化隔膜和制约中国摇滚乐发展的双重桎梏。

很不幸,我既是一个听摇滚的人,还是一个讲摇滚的老师。

习惯了酒精的味蕾是不会再垂涎软饮的

和其他七零后一样,我们这代人虽然不曾经历过兵荒马乱与饥寒交迫,但大抵面对过物质和精神的相对匮乏。和那时很多受港台文化影响的同学一样,我上初中时开始喜欢上华语流行音乐,也是因为手里有了一些可以支配的零花钱,能够去买自己喜欢的专辑。

 老温的办公桌

我买的第一盒正版磁带是谭校长的《心手相连》。这张专辑里有校歌《爱在深秋》,也有随着电视台滚动播放的 MTV 及央视春晚红遍大江南北的《水中花》。当时花了8块钱,那是在1989年,我对摇滚乐还一无所知;第一张欧美流行音乐磁带则是一张叫《十大最佳电影英文歌》的电影插曲拼盘儿,那是在曾经作为朝外地标的蓝岛大厦的音像柜台,花了10块钱,A面第一首就是当年风靡世界的《Unchained Melody》(奔放的旋律),把影片《Ghost》(人鬼情未了)中那个浪漫、凄美的爱情故事诠释得淋漓尽致…… 这张卡带成为了我听音旅途中的第一个兔子洞。

那会儿流行用挂历纸或画报给磁带折一个封套保护起来。我是把这盒磁带掖在衣服里小心翼翼地带回的家,闪进自己的卧室、火速折好了一个封套杵进去,否则就凭这个清凉的封面我就得挨顿打。浸淫欧美音乐多年之后,无意中再听这盘磁带,才发现里面的歌曲全都不是原唱,但对当时的我来说,里面的每一个音符都妙不可言。

 偶尔还拿出来欣赏一下封面的磁带收藏

入坑之初的那几年,电台、卡带、电视和电影占据了我所有的闲暇时光,但流行音乐就像是甜饮料,没过多久我的耳朵就腻了。直到高中的某一天,我听到了披头士,知道了约翰·列侬的故事,后来陆续又听到了鲍勃·迪伦、埃里克·克莱普顿、吉米·亨德里克斯、性手枪、平克·弗洛伊德、U2……我意识到,这一次我坠入了深渊。

很多朋友都聊起过和我类似的经历,摇滚乐是酒,有的还很烈。习惯了酒精的味蕾是不会再垂涎软饮料的,更甭提那些口水歌和泡泡糖音乐了。踏进摇滚音乐的版图,世界和你都变得与众不同。

“以贩养吸”卖打口

90年代初是中国历史上又一个重要的社会转型期,也是我从高中转入大学完成学业和人格双重塑造的关键期。此时,这种被称作打口带(后来进化成打口碟)的东西悄然流入到了国内的音像市场。打口音乐对我的影响是颠覆性的,是一场从耳膜直抵灵魂深处的革命,我也因此广交朋友,哥们儿之间的热情、真诚、友爱、肝胆相照与惺惺相惜,可以让我回味一生。

打口在中国的繁荣期大概有15年,这15年覆盖了我大学的4年时光,和很多爱上摇滚的学生一样,我也成了一名“以贩养吸”卖打口的人,从此之后我没再伸手向家里要过一分钱。以当时的条件和资讯的匮乏,除了在创刊于上海的《音像世界》杂志上王小峰和章雷先生在1992年开始的《对话摇滚乐》栏目里掠食,就是在《伊甸园之门》、《光荣与梦想》这类译著里断章取义了。国内的摇滚书尽管良莠不齐,但除了发行于1992年由西安交大出版社编的配了一盘盒带的神奇的小书《英文新歌100首》,黄燎原1992年的《世界摇滚乐大观》、郝舫老师1993年的《伤花怒放》和关颖1995年的《摇滚王族》也陆续成为枕边书,都被翻烂了。

 汹涌而来的“打口带”,你永远不知道翻出的下一张专辑会是什么

正是自己读大学时卖打口的经历,积淀了关于摇滚乐文化最扎实的知识基础。而打口音乐的存在,使得西方音乐溃堤似的涌入中国,你永远不知道你从那箱来自遥远南方的大纸箱里扒出的下一张专辑会是什么,“大尖儿”还是“糟泔”全凭运气,整个过程充满刺激……

Listen Without Prejudice

我曾经遇到过各色的朋友,谈论起摇滚乐,或扼腕抵掌、扬眉奋髯,或横眉眴目、谈虎色变。我经常开一个玩笑:很多人说他喜欢听摇滚,其实他喜欢的只是重金属;很多人说他讨厌摇滚乐,其实他讨厌的只是重金属。摇滚乐并非白璧无瑕,但也不是洪水猛兽,它只是不断变化中的青年文化载体。摇滚乐不能包治百病,和那些流行偶像们相比,不够悦耳悦目,不够悦心悦意,但绝对悦志悦神。

因为对摇滚乐的热爱和对前述乱象的目睹,我深信普及摇滚乐文化势在必行。2000年,在教育改革的浪潮中,我开设了初名“摇滚乐文化”,现名“现代影音文化”的选修课,讲授现代音乐和电影史。归根结底,我试图打破人们的对摇滚乐文化的偏见,因为偏见往往源自无知。

在我的每节选修课上,学生们都会看到这句“Listen Without Prejudice”——“听无偏见”

孩子们更喜欢的课题是“摇光滚影”,而且他们知道对这个词儿正确的理解应是先奇后偶。当年背着一书包打口碟,拎着一台破CD机满世界逛荡实在是太嘚瑟了。在 Bob Dylan 荣膺诺贝尔文学奖的15年前,答案早已经在风中飘扬过了;在《Bohemian Rhapsody》上映之后,很多人才开始对 Queen 乐队趋之若鹜的时候,《波西米亚狂想曲》已经在我所处的校园里震撼了近20年……

当下中学教育中,对世界流行文化中的这一部分视若无睹是不负责任的。值得欣慰的是,在人教版的高中历史教材中,编辑们为摇滚乐留下了一席之地,毕竟迪伦、滚石和披头士代表了整整一个时代。

 每个人的世界都不同,取决于你看它的角度与方式(图片摄影:瞳心、邱枫)

摇滚选修课是照进灵魂的光亮

2002年,中国摇滚第一刊《通俗歌曲》采访了我,标题是《讲台上的摇滚拓荒者》;2004年,俗称“爱摇”的问题杂志《我爱摇滚乐》采访了我,标题是《校园里最纯净的灵魂》,编辑大勇兄弟起的这个标题让我的朋友们笑得蛋疼;2006年,《周末画报》访谈的标题是《摇滚学校——告诉你什么是叛逆》,这次采访,摄影师留下了可以用作我葬礼上的一张专业级别的人像,目前在我所有学生的高中毕业纪念册上都能看到它,其实我更喜欢那个栏目的名称“City Hero”;还是200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校园文学选刊》做了我的专访,标题是《封面故事:历史老师和他的摇滚课》;2008年,我参与编写的《欧美流行音乐指南[增订版]》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在给《音乐周刊》写了一年碟评之后,我决定封笔——与之相伴的是纸媒的衰落——专心普及摇滚乐文化。

在国内已经拥趸无数的 Rapper “小老虎”赵宏和 CRI EZFM 的DJ李源(摄影:鞑靼

最近两年采访我的X分子和摩登天空的编辑以及所有毕业的孩子回校来看我,都会问一句:您的选修课还在开么?我的回答是:生命不息,摇滚不止!是的,伊甸园之门早已经关闭,有谁还在乎门前那日渐荒芜的花草吗?感谢所有关心帮助我的那些亲人,所有邀请我去分享我的听音经历的朋友们:表哥王小峰、兄弟李宏杰、两次相约隔了十多年的张帆校长、国标兄弟,小字辈儿的马大象和迷笛的孩子们…… 当然,最应该感谢的还是“摇光滚影”的亲学生,在这里,走出了一批又一批的音乐人、DJ、媒体人和策展人…… 他们正在成为这个时代的中坚。

在写这篇稿子的时候,已经签约滚石唱片的学生马文给我发来了他新专辑的链接。当老师其实有很自私的一面,每个人都会老去,但学生们永远年轻,在他们身上,自己的理想其实也获得了延续与永生。今年6月我去贵州罗甸的大山里支教,完成历史课的官方任务之后,我给那里的高二文科生讲了两个小时的雷鬼音乐。从一开始,孩子们的眼睛就放着光,我知道此时的我已经不是在讲课,而是在布道。我深信,或许对教室里的某个孩子来说,这不是两个小时的喧嚣,也不是一般而言的音乐欣赏,而是某扇通往一个全新世界的大门,一束照进他灵魂深处的光亮——就像三十年前我所经历的那样,从明天起,他们和昨天的自己已不再一样。

2019年考上清华美院的学生用09年的照片画的肖像,猜猜T恤上是谁?

前几天和一位出版社的朋友聊天,她戏称我是一名“斜杠青年”,被这个词儿搞得一脸懵X之后我拷问了度娘,发现这个词儿还是挺适合我的,或者说我挺喜欢这个词儿的,说到底它在本质上代表了价值多元与个体自由。摇滚是一种生活方式,一旦你皈依于它,你便只可能平凡,而注定不会平庸了;而且,与平庸去斗争的责任,便不知不觉地落在自己的肩上。

图片来源:除特别标注外,图片来自老温

校对:马外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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