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1谈《blue》:这是一抹平静、温暖的蓝色
2023/11/07
撰文:珊米
一个天色朦胧、欲雨未雨的午后,我见到了Lu1,一个戴着粗框眼镜、蓄着短胡的文青感男子。带着睽违7年的第二张专辑《blue》回归的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却是低调的。
有些完美主义的Lu1,为了打磨作品至自己理想的要求,在与其他合作对象跨国沟通合作细节时花上不少时间。长达7年的时间跨度,他比喻,到后来这就像是一场他自己的“执行力”与“审美变迁”的赛跑,让他一度担心会不会等到做完时,自己的审美标准已经进化到不再喜欢这张作品。幸好从他的回答中看来,相信《blue》作为他在编曲上的新尝试,还是深得他心。
《blue》承载着他心碎与忧愁的过往,他将声响精心调配得如午夜般浓郁,偶尔注入的city pop、R&B抑或是爵士风味都那么合理,衬着他娓娓道来的口吻,描摹出一个个画面感十足的故事碎片。沉郁的氛围中,心事蜿蜒成迷宫,越往里走是越深不可测的蓝,无意点开的听者很容易不知不觉间迷失其中。
一段无果的恋情,让他用一张专辑治愈。平静收敛的唱腔下,藏着一个感性的灵魂,在专辑中反覆出现的300英里,是从女孩的城市到Lu1所在的洛杉矶的距离,也是他们没能走完的旅程。Lu1坚持,一张好的专辑应该具有整体性,就像小说或是电影,如果《blue》是一部电影,他们在具象化为300英里长的情路上结伴而行,直到最后一幕,女孩眼底的光不再投向他。
此次Lu1耐心地针对我的所有提问给出了诚意十足的答复,除了歌曲创作的细节,亦不乏揭露私密的内心情感。或许《blue》中那份来自人们柔软心底的情绪,即使底色忧伤,仍能在另一个寂寞的灵魂需要时,作为温暖的陪伴而存在。
SV:耗时7年打磨这张《blue》,还是自己担任制作人,制作过程中哪个环节花了最久的时间?遇到最大的挑战是?
Lu1: 其实许多环节都花了很多时间,从最早完成的demo开始,修改歌词、编曲的调整、反复的录音。最后的混音和母带也很花时间,人声、和声轨道非常多,远程沟通细节时往往很难精准。因为我们混音是在英国做的,也有许多混音时才发现的问题。
这大半年我每次收到新的混音都很焦虑,因为一旦发现新的问题,都没有办法跨过自己的那一关,这意味着我要不放弃这首歌,否则就要做很大的返工。比如说像《when I》,我们尝试了快八百种不同的和声编排,但最后还是回到了最初demo的编曲。
这张专辑做到最后时,我很怕我做到一个阶段,会发现它没有达到我所谓完美的要求,就是我的执行力跟不上我的审美,这张专辑不再是我想要、我觉得好的东西了,到那个时候,我可能就会决定不发这张专辑。这大概是我最害怕的吧!毕竟都已经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去做。
SV:这张专辑融入了很多不同的曲风,多数歌曲没有强烈的节拍,使《blue》成为一张非典型的说唱作品。你是如何选择、整合这些元素的?
Lu1: 整张专辑和其他传统的说唱音乐作品不同的是,它是以氛围为主的编曲方式,是一个我想要做的新的尝试。国外有很多类似这种的,只不过不是说唱,像我非常喜欢的一个叫River Tiber的人,他曲风可能更偏instrumental一点。例如像《violet hour》或《when I》的鼓是非常少的,很多时候我希望鼓是以一种音乐的元素出现,像《when I》的鼓,是想要模拟城市当中一些凌乱的节奏。所以如果你仔细听它的声相位置,它应该是在很多不同的方向随机出现的。
另外,像《300 miles》的第一段,如果我跟着节拍器录的话,人声会特别紧,我现在让第一段是更free time的,因为A段本身就没有什么鼓的元素,给我在时间上的灵活度,可以让我尝试在时间以内或以外的说唱方法。但这其实给我造成了演出上的困难,因为演出的时候我们还是跟着BPM,在做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到演出的问题。
SV:整张专辑按顺序听下来很流畅且一致,是有意识地想维持这种听感吗?
Lu1: 对,因为最开始整张专辑的概念是一段感情的结束。这段感情的女主角是一个出生在岛屿城市、旅居在洛杉矶300英里以外的城市的女孩子。
创作对我来说是一个释怀的过程,像是我在剥去一层一层的洋葱,但是我剥去一层之后,发现下面还有一层,所以我就又去做一首新的歌。甚至在写《lights》之前,我可能并不知道我会写到《lights》,《lights》就像在电影或故事当中的结尾。写到《lights》之前,我不知道这张专辑应该怎么收尾,但通过这个剥洋葱的过程之后,发现最后一层就是《lights》。
SV:你在这张专辑中与很多来自不同地区的音乐人合作,彼此怎么沟通?这些合作对象为《blue》带来了哪些影响?
Lu1: 大部分的创作都是在远程完成的,可能少数的例外就是《300 miles》,是在创作营做的。大部分的编曲都是和MAJOR完成的,这个沟通上的成本其实也是不小,首先我们有时差,另外用文字来沟通音乐,本身就是一种有很多损失的沟通方式。英国的Metropolis做的混音和母带,刚开始也是透过Email做一版一版的修改,最后觉得效率太低,还是选择一个我跟英国那边共同在办公室的白天的时间,用WhatsApp沟通,即时收听混音。
我在选择合作艺人的时候其实刻意避免找说唱音乐人,因为我觉得这是一张非常私人的专辑,如果跟另一个说唱音乐人合作,可能在整张专辑的叙述框架当中并不合适,更多的是找女生vocal的featuring,相当于为专辑提供来自对方的角度。
但我记得在和J. Lamotta沟通《look》的歌词内容和唱法的时候,她让我发现每个人的理解其实非常不一样,人们对同一首歌的不同理解,很多时候反映了大家不同的生活经验。作为创作者,当一个作品完成、公布了之后,它就不属于你。你的解释权,在发布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
SV:《driveslow (intro)》与另一首《300 miles》重复提到300英里,这段距离之于你的意义是?
Lu1: 我想用300英里这段旅程来比喻我那段感情,就是我们没有走完这300英里。我重复300英里这种意象的原因是,我觉得专辑应该是一个完整的创作单位,像是一本书,或是一部电影。
这些意象应该是贯穿整张专辑的,因为它是在讲同一件事情,而不是十二首金曲。比如我在《when I》的歌词当中有说到:“我狂饮着你眼里耀眼的光”,这个光就是最后一首《lights》当中说到的光,我发现那女孩眼里不再有光。这些重复的意象很重要,让这些歌可以被放在同一个叙述的体系里。
我在发专辑之前有发一个视觉的teaser,那其实是我在好几年前拍的。那时候我先写了一段英文的文字,有一段是:“我们在这个旅程当中有autopilot(自动导航)”。这就是这段感情最后结束的原因,就是因为我们都只是依靠自动导航,没有在经营它,所以我觉得旅程和感情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SV:除了 300 英里,《candlenight》《月光》《daylightsaving》《light》等歌曲还运用了很多关于光的意象?
Lu1: 在《blue》当中,光是一个意象,距离和空间也是。比如说,在《drive slow》里面有做很多空间上的细节处理,在主歌的地方《drive slow》 是没有混响的,但是在副歌的时候就像摇下车窗一样,是有很大的混响的;回到主歌的时候,又把混响拉小。像《daylightsaving》也是一样,我想像主歌的画面是在房间里面,而副歌是一个镜头拉远的画面。
我之前和一个学油画的朋友聊到,他说,一幅油画作品最重要的地方就是光,当你找到了一幅作品当中的光和它最亮的点的时候,其他的中部和暗部就会自然找到它们的位置。在写歌词或在做音乐的时候,其实也是在描绘一个场景,那这幅场景当中的光在哪,很多时候会影响我们在文字和编曲上的决定。
SV:《when I》歌曲最后的录音是在采访朋友的初恋经验,可以分享这段录音的情境&采访动机吗?你本人的初恋经历又是如何化作《when I》这首歌?
Lu1:我在采访朋友的时候,还不知道这张专辑会怎么样,但是其中一个方向是,我想采集很多不同的人的对话,和一些自然发生的声音。比如说像《drive slow》里面很多我的车里面的采样,转向灯、雨刷的声音。
当时的计划是采访很多朋友的初恋经验,写《when I》的时候只是突然想到了这句对话,有一句歌词:“don’t ever take it for granted”,说这句话的就是最后我在采访的人。
《when I》的歌词内容其实就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恋爱的场景,我们两个躺在地毯上,然后我30分钟后要去赶一个飞往东岸的飞机。当时我每个礼拜都要出差,所以对时间的流逝是非常敏感的。我记忆中那个场景是:太阳透过窗在墙上留下了一块四边形的影子,缓慢地移动,空气的流动像蜂蜜一样黏稠,是饱满的金黄色,但还是可以看到它的流动。
SV:为何会想在专辑中收录两种不同版本的《daylightsaving》?
Lu1: 我决定收录两个版本的时候也有些犹豫,因为担心听众会觉得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我觉得《daylightsaving》的两个版本,出发的情绪跟表达的方式是不一样的,interlude的版本是通过音乐的起伏来引导情绪,因为它的副歌情绪非常饱满。那不插电的版本,是有些激荡的情绪要轻轻地说。它的pre chorus和chorus,是从最低的八度直接跳到了假音,我觉得可以传达一种比较容易受伤、比较不安的情绪吧。
SV:《running》算是专辑里歌词跟口气听起来比较强烈的一首,为何会做这样的表达?
Lu1: 最开始《running》的编曲想表达的情绪其实更正面一点,但是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歌词就是陷在回忆当中走不出去的情绪,所以我在原本的编曲当中有做一些减法,又加了一些更符合我的情绪的元素。例如像在主歌中间会有一个合成器音色,它很亮,像是一道刀光出现,然后最后有很多三拍的节奏,可以勾勒出我陷在回忆当中求助的状态。这首歌口气听起来比较强烈,是因为这首歌想反映的是求助的情绪。很希望有人过来说:“It’s okay. Everything will be fine.”
SV:你的说唱口吻在《violet hour》和《茉莉茉莉》中又不带太多戏剧性的起伏,为什么偏好这种唱法?
Lu1: 其实我是有刻意地控制,因为我之前听过一些其他的说唱音乐,声调的起伏我会觉得不太舒服。不过这也要看歌,例如像《violet hour》和《茉莉茉莉》,它想传达的就是更加平静的情绪,不应该有很明显的起伏,但是像在《running》或我另外一首歌叫《划破气流的人》,里面的情绪起伏就应该是剧烈的。
SV:《月光》加入Mahya的日语演唱,凸显了city pop的调性,怎么会想到这样呈现?
Lu1: 当时我们在找grooveman Spot 合作的时候,也没有想到副歌到底该怎么做。我想请一位女声,就请grooveman Spot推荐,推荐了之后,其实Mahya就直接把日文的歌词写完了。我们第一次听到她的人声就已经成型了,觉得“哇太契合了吧?”,因为它是city pop嘛,用日文来唱感觉非常理所当然。
SV:《哑语》英文歌名「Eros』是希腊神话中的爱与情欲之神,无声的语言就是身体的语言,但歌词并不直白,留了许多想象空间。为什么会想写一首关于情欲的歌,又为何是以“哑语”为题?
Lu1: 歌词并不直白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我还是相对传统的一个人,但同时,我又觉得“情欲”有一些太重的包袱。歌词当中有说到:“没见过无情的欲,或无欲的情。”因为我觉得情与欲就是混合在一起的。当然在不同的情欲当中,情的比重和欲的比重不一样,但可能没有“百分之百的情”和“百分之百的欲”的存在。
《哑语》的歌名,就像你说的,无声的语言就是身体的语言。其实专辑很多歌,也有提到所谓的“语言”,像《look》就是在说关于语言的功能;《月光》第二个主歌也有稍微提到。很多情绪是不需要用语言来沟通的,甚至没有用语言沟通的东西,有时更加锋利或鲜明。
让我想起我之前跟朋友聊关于接吻这个话题。我觉得接吻这个仪式其实在双方眼睛对视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更加精华或者更重要的情绪,已经透过眼神沟通了。
SV:《light (outro)》和《driveslow (intro)》头尾呼应,从确认对方眼底是否还有情,到认清对方眼底已不再有情,这种情感变化来自你的亲身经验吗?
Lu1: 因为我和那位女孩子和平分手之后,还有做朋友。后来有次在酒吧跟她见面,我发现她的眼里不像我记忆当中那样清澈,甚至有一些疲惫。当时我就在想为什么会这样,但是等我写这首歌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眼里不是没有那束光,而是那束光不再投向我了。从视角的变化,可以反映出我们是如何走出这段感情的,如果我不创作,可能就不会理解这件事情的意义。
SV:据说《light (outro)》是你花最多心力录制的歌曲?
Lu1: 最初的demo版本的编曲结构跟现在的版本很像,但我希望可以做得更精良,所以请许波老师做编曲的统筹和制作。其中遇到一个难题就是鼓组的编排,因为最早的demo当中有一个非常不常规的复音旋律,当时我就是用MIDI敲出来的。后来希望在新的编曲当中重现,但是听起来不是很自然,最后还是决定请安雨来打一段鼓。我记得我们录了两遍,第一遍他只是在家录了一段像是demo的鼓,可能只有一轨,但那可能是我最喜欢的一个take。
很多乐手、包括像我们录demo的时候也有遇到这样的问题。比如说,每段主歌我会录差不多30-40遍。当我录到30遍,我就已经知道这段当中的重点在哪,但是在那之后,就会非常刻意地去强调,这段就不自然了。所以我回头听的时候发现,30遍以上那些take基本不太能用,因为太刻意、太设计了。这样录音就必须要过一天把这个刻意的东西忘记,第二天或甚至下礼拜再重新录。
SV:《blue》探讨了很多关于爱情、心碎和孤独的主题,你个人如何理解和面对这些问题?
Lu1: 最开始这张专辑我是以一段感情的结尾为灵感写的,但是在写完的时候,很多歌不只是那段感情,融入了在这几年当中其他的一些感情和人物进去。写歌是我理解这些问题的途径之一,必须要跟自己对话,才可以知道自己思考的轮廓在哪里。在疫情那几年,因为我在家的时间比较多,也没有可以跟我对话的人,所以大部分的思考和对话是透过写歌和写记录完成的。
那时我也读了很多关于意识、哲学方面的书。我希望可以从书中得到一些答案,但是我现在越来越担心,很多我以为或者我希望可以从书中得到的答案,也许它在书中是学不到的,必须从生活的经历当中学到,或者说它其实是随着时间本来就会学到的东西。那,我会不会把太多的精力放在文字之间,而没有投入到现实生活中?这是我目前在思考的问题。
SV:你的创作对内心世界观察入微,平常的灵感来源为何?
Lu1: 平时的灵感大部分还是来自于书籍和电影。比如我非常喜欢的导演,像是来自韩国的洪尚秀和张律,他们的电影当中有大量的留白,和一些甚至会让观众觉得有点长的运镜。所以在《blue》当中也有大量的留白,甚至想留住一些刻意的空间。
像《daylightsaving》,在最后磁带关掉的时候,我有留下三秒钟的空白。磁带还在跑的时候大家以为那就是空白,但其实不是,最安静的空白是很可怕的,就是当磁带停下来之后,“啪!”按掉的那个空白,才是最吓人的空白。
SV:为何选择以“blue”定调这张专辑?先前提到过你希望呈现的是一种“温暖的蓝”?
Lu1: 其实这张专辑原来在制作的过程中叫《300 英里》,并不叫《blue》,只是我们把所有的歌听完后,我觉得它传达的就是偏悲伤的情绪,所以选择叫《blue》。
它想要传达的是一个情绪,但我觉得所有的情绪都是人的内心自然而然产生的,因为是人作为主体,就应该都是温暖的。当时我们在拍摄封面的时候,选择用120的胶卷拍,最开始收到的底片的扫描是有点灰灰的,整体看起来有一点点蓝绿的感觉。我其实很喜欢那个颜色,就是我想要的温暖的蓝色。
另外,因为创作的初衷是为了让自己释怀,而我希望当你有这样需求的时候,这张专辑也可以像一个平静的聆听者,告诉你你不是孤单的,也有其他人经历过这样的情绪,这种角色我觉得应该是温暖的。
本文转载自Blow吹音乐,文章标题及内容有改动作者:珊米摄影:曾钰舜K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