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非谈EP《369》:严谨的哲学与松散的白日梦
2024/04/23
撰文:人品
在1931年的一次采访里,世界著名的发明家、工程师尼古拉·特斯拉说到:“如果你洞察到数字 3、6、9 的重要性,那么也就掌握了通向宇宙的钥匙。”由此三个简单的数字,在有限的排列方式下,有时却能激发出无限的创作灵感,恰如李克非在他最新 EP《369》介绍中提到的:对特斯拉而言,369是宇宙的钥匙;而对我来说,369像是一条时窄时宽的甬道,不知道去向和终点,但一路满是幻妙。
如果你浏览这位独立音乐人的过往专辑,会发现这并不是李克非第一次呈现如此完整的音乐概念:从基于自己创作的自赏小说《非林波克要塞》系列音乐作品(同名专辑《非林波克要塞》、序章《≡》以及辅佐音乐集《非林波克》)阐述“肉身即是一切”的理论;到《福州大楼》中以标志地标记录这里的生活况味;再到《purple boy》读取了一段私密时光记忆的磁盘芯片,他的灵感领域似乎很难用几个名词轻佻概括。
“我的创作素材大多为不同类型的媒介收藏:图片、文字、影像,都是非常多元地收集。”当我认为李克非有着一个横跨“文理”、时刻记录归档的灵感素材库时,他却给了我一个十分“随缘”的回答。“在我们所处的环境中,信息如漫天飞舞的柳絮——繁多且恼人,但与你有缘的会落在你的肩上,你会带着他走一段距离,然后将它拂去,我并没有特意去研究或研习哪个领域,而且我遗忘的速度也非常快”。
有趣的是,在做《369》时,像是注定有交集一般,李克非发现新收集到的一些素材其实和两三年前采集到的一些内容是重合的,由此他更加笃定去探讨这次 EP 的概念。《6》即是这种“双向奔赴”般的产物之一:这支早在两年前就上传于李克非个人 Soundcloud 频道下的一支 demo ,彼时的名称还是“command + c”,这回以“复制粘贴”的表达内容放到这张最新的 EP 里,却也有着扣题般的妥帖。
《369》平面视觉
“《非林波克要塞》的音乐和文本都是沿着故事线在走,所以它更像是在完成剧情;而《福州大楼》则更像是塑造一个个的场景,想把都市楼宇里面每扇门背后的一些世俗场景描绘出来。特别是在上海外滩边上这一栋鱼龙混杂的商住楼,每扇门背后的故事都非常难得。”
在《福州大楼》里,李克非特地选取了几支随意录制的符号性声音片段穿插进专辑,以呈现一幕更有生活骨架的镜头。其中的《五时又半》为从六楼电梯走出并踩着一段《卖报歌》的脚步声,这段两分钟出头的录音完整保留了沿着回廊走了一整圈的实际情况。尽管李克非提到了自己“遗忘的速度”,但这些场景他依然能事无巨细地与我们分享:半掩的窗帘、桃木的家具、斑驳的墙壁、布满污垢的吊顶扇、以及收音机里传来的天气预报,这些记忆的画面注入进了音乐,再通过音乐盈满在听众的脑海。
关于福州大楼的画面
由于已经知道他是王家卫的影迷,我特别问他有没有看《繁花》。“刚出的时候就看了,开始的时候满脑子问号,觉得‘哎,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整个画面就有点难以消化。但是从第三集开始觉得好像一切变得合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适应了他那个过程。看他用这样的方式来进行这么冗长的电视剧来呈现,体验感还真不太一样。”
在 EP《369》正式上线前的一个多月,李克非已经在自己的微博里上传了单曲《3》的 performance video。视频里,一袭白色衣袍的李克非伴随着纳帕海的降雪,以神秘仪式般的表演预告了这张 EP 的发行。而被问及选择在香格里拉拍摄的初衷,则要回归到《369》的创作设计。引用于神秘学、道家以及特斯拉社论等宏观哲学,EP 中的三首歌分别表达的是共生、分离和对立三个老生常谈的点,并由此以宏观哲学来辩解个体微观现象。
在《3》中,李克非引用了人类对造物主依恋的一个情节,并直观参考了《伏羲女娲交尾图》。“图中两者螺旋盘升有点像 DNA 一样,上面是太阳,下面是月亮。我也有看到一种图解说它其实和太极图一样,像是其中的一个切面,两个对象以同一个中心在旋转。”这张图片目前仍然有着众说纷纭的解读,但他在搜集资料的时候也注意到了古巴比伦或者古印度等大河流域的文化中,也有类似成对出现的造物主或造世主的形象设计。“他们执掌的领域不同,却相辅相成,在歌曲中也一直在讨论这种彼此依存的内容,由此也想表达一种比较原生、自然的一种状态,所以这次的拍摄就选在了具有“乌托邦”和净土寓意的香格里拉。”
伏羲女娲交尾图
拍摄过程中也遇到了一些小插曲。本来定于在白马雪山拍摄,正值雪季封山,使得既定好的拍摄场地看起来像是一个全部布满雪的大平台,从哪个条件来看似乎都非常出色。但等到拍摄当天,下午四、五点左右天气逐渐恶化,团队里的每个人都已经在高海拔和低温的环境下直打哆嗦,不得已选择放弃。第二天团队选择去了纳帕海碰碰运气,没成想遇到了大雪,取完景之后反而达成了更出色的效果。在正式视频的结尾,李克非也在咒语般的重复中,品尝了这次“幸运雪”的味道。
白马雪山勘景途中
EP中的《3》有着难以忽视的“禅意”声响。这并不是李克非第一次将东方民族韵味的元素碰撞在自己的作品编曲中:《福州大楼》中《等待被修剪的植物》找来青年艺术家洪豆豆的沪语唱段扣合电子鼓点;《∞》里的《~》中以对立两面的形态概念拉来竖琴与西藏唱钵抗衡,这些巧思或多或少让人好奇应用这些声响时的创作思路。“我没有明确的创作习惯,所有的声音都是一种‘遇到它’的状态。好比我现在也不会去刻意记录,因为我用的都是电脑的音源,尽管有时也会有一些采样放到创作当中。”
在这里他给了我第二个十分“随缘”的回答,“更多时候我更像是在翻资料的感觉,翻着翻着突然遇到了一个声音,会觉得‘哇,这个合适’,所有声音的编排都是以这样‘遇到’的形式组合在一起的。”对于东方元素的应用,他更多归于自己对这方面声音的敏感。
《6》有着相对于其他两支单曲更“诡异”的跳舞节奏,“Just copy-paste it, copy-paste it”是机械却又“洗脑”的副歌段落。这一段里还有两个熟悉的名字:David Bowie 和 Ernest Hemingway,“David Bowie 应该是我最喜欢的摇滚明星。因为我对摇滚其实并没有那么热衷,但 Bowie 是我非常欣赏的一位艺术家”,而对于海明威这位“文坛硬汉”的引用,李克非最初是为了搭凑一个俏皮的韵脚,后续却发现于这首歌的立意中也成立,“在这个歌词里面,它要表达的是‘在数据时代当你想要成为某一种人的时候,是否真的把 data 复制粘贴过来就可以’无论基因克隆还是数字虚拟,像Bowie和海明威这样符号性的文化名人,必然是克隆数据的首批标本”。于是悬浮的灵感再次稳稳落在音符上,两年前的 demo 完成了最终形态的表达。
李克非坦言,最近《6》MV 的后期制作成了较为头大的一部分。“感觉快做完,但又感觉快做不完”。他的语气像是一个面对 DDL 逐渐逼近的打工人,“尽管现在的特效没有很夸张的地方,但是几乎超过 60% 的镜头都有非常小的细节,不管是画面修正还是其它方面,都需要一点点来把它处理完。”
在《6》的 MV 中,李克非将请到前“陶身体”的舞者来进行编排和表演,想要透过身体表演来强调“我们还是无法逃脱肉身”的主旨。与《山》的 MV 一样,“身体”对于李克非来说,似乎是最直白的一种方式和意象。“它有很多的可能性”,李克非说道,“像之前《山》的 MV 是通过局部的方式来进行表达,将人的身体比作是山一样。到了《6》,人会具象成一种运算的个体。因为这一次我把三位舞者设定成了一个运算器,他们在合力运作某种逻辑或者是一种程序。”而这或许又转头能在《非林波克要塞》组曲中找到一定线索,即当时的创作核心:肉身即是一切。
在《369》阶段中,除却“身体”这一元素的再度出现,封面上的圆点符号也是李克非此次视觉美学的一个重要元素。“相较于文字来说,我认为符号其实是更好的一个文化载体,因为它能够非常简洁且准确地传达信息。”李克非由此考虑将其应用到视觉,即以一种简洁但却承载很多内容的方式进行传播。封面出现的圆点以及《6》MV 中的圆球符号,均借用到了《河图》和《洛书》的元素—由实心和空心圆点组成的圆点矩阵。“量子力学、生物学......对于许多学科来讲,圆点在我们的生活里都是一个非常基本的单位,所有事物几乎都是通过这个元素组合演变而成的。如果换到音乐视觉延伸运动来说的话,似乎也挺合理的。”
《河图洛书》
自此延伸,李克非的创作似乎也碰巧遵循着个人核心的“圆点”形式:独立包办词曲、编曲、制作,再到文案、策划以及 MV 的导演工作,从纯粹的独立音乐人属性进阶成了“六边形战士”。
“如果要说容易在哪个地方卡壳,我可能在文本的创作上几率会高一点。” 一个算是出乎意料的答案,“为什么会花得久也是想要更准确,我并不想无话可说的时候非得要说那么一两句,那不如就选择不去说它了。再丰富的语言还是会有很多局限和偏颇。如何能够更加准确、舒适地表达自己,或许也是我在尝试学习的一个方式。”
在《369》之前,李克非于2023年底还释出了另一支特殊的单曲《Digital Voodoo》:81 面自拍的封面(如果你是使用 Apple Music 的用户,也能看到他精心准备的动态封面),80 x 80 cm 移动试衣间完成的音乐短片拍摄,以阐释我们在电子设备和算法程式面前无处遁形的环境下,对当代系统依赖的困扰。
这支单曲翻新于他早在 2020年的创作,最初的文件名叫作“呼叫人工服务”:当今人工智能客服助手随处可见,商家们在用更少的人力去解决基本的诉求,但这似乎并没有“温柔地”将问题减少。“虽说算法在进步,它未来对应的问答的准确度也会更高,但在这个过程当中,起码我个人的想法就是,在我遇到问题焦躁无奈的时候,还是希望能够从同类那里获得帮助,而不是一个‘像’人的家伙的帮助,这种感受是不一样的。”
在数字场景和短视频时代,不仅你我成为了被“下蛊”的对象,艺术形式也逃不过成为“傀儡”的命运。今年四月初,欧美多组音乐人(包含 Billie Eilish、Katy Perry、Norah Jones、R.E.M. 等)签署了一封公开信,呼吁和抵制 AI侵害人类艺术家的权益。作为独立音乐人,李克非也毫无疑问赞成这样的举措,“当前AI对于现有一些艺术家的创作使用其实是以一种非常具有侵略性的状态进行的,包括像AI音乐创作,他们更多的是停留在个人声音上。而个人声音对于一个音乐人,特别是一个歌手来说就是他最大的一个资产,也是他最核心的一个创作媒介和工具。”
但他也认同,在未侵犯权利并滥用前提下,或许AI的确是高效的协助工具。“像未来可能有更多的创作环境需要一些更快速直白的内容,那么这个技术就能够帮助到需要的人。当然,一切要建立在不会侵犯到他人权益的前提情况下。”他也始终相信,无论技术如何革新,它终究不会替代人类艺术家并垄断他们之后的贡献。“人类的情绪可以看作数据的一种,但数据终归无法彻底读懂人类的情绪。”
从《非林波克要塞》到《369》阶段的发行结束,这也意味着李克非个人“太空歌剧阶段”的告一段落。到目前为止,他个人创作的主题都贴合未来科技或世界运作逻辑:宏观、本源、空间感,以及一些细腻的人文情绪。而在如今单曲“肆虐”、发行简易、甚至大牌发概念专辑都会被叫衰“听不懂”的今天,听众难免会担心他的音乐得不到应有的关注。
但李克非却给了我一个十分坦诚的比喻和回答,“我觉得听音乐和吃饭的逻辑有点是一样的,都是一种‘获取’的过程。太忙的时候会想吃快餐,有时候时间宽松,突然想吃正餐就挑一个好的餐厅,或者是预约一个很好的厨师去吃一顿很厉害的饭。对我看来,音乐需求也是一样的,更何况我自己听音乐也很杂。”
他在工作的时候有时也会选择听流行歌。“因为它不会让你有负担,非常轻松,容易消化,且有着很强的伴随性。”交响乐也好,更小众的另类音乐也好,李克非都相信它们只是“被需要的场景和时间不同”,并不是不被需要。
纵观从开始创作到现在的心境,李克非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有什么转折性的变化。创作即是日常的表达,他也没有就此期待等比的回报。作为一件“随机”且习惯的事情,这个动作之于他每天都在发生:白日梦的时候、洗澡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甚至在开会的时候都会有值得记录和编辑的想法。
“但如果要说今年的一个小愿望,那可能还是希望有一些演出。”听歌和看演出是不同的感受音乐的方式,作为“体验派”的他当然也希望回归舞台去传达其他的一些内容。
他期待着更为理想的表演环境,还有灵魂的“表演者”和“台下观众”的关系。“我更理想的关系其实是多变的,甚至是反过来的。我更希望自己是一个被观察和审视的对象,观众通过一定方式参与到我的表演当中。”
李克非的全新专辑也已经在进行创作中。悬浮于另一维度的“太空歌剧”阶段结束后,此次的新作视角会触及到鬼怪、侠客元素,并将其置入到当代都市传说。从小时候喜欢的武侠片提炼一些江湖气质,吸取这片土地文化成长,或许这会是李克非更具“东方”气质、更“本我”的一张唱片。
今年年初,朱婧汐 Akini Jing 同样以东方武侠视角切入创作,并有着完整故事线的电子专辑《VILLAIN 反派角色》绝对是今年最不容忽视的华语专辑之一。李克非本人也曾转发过朱婧汐 Akini Jing新专辑中的曲目。他觉得这是一件很奇妙的一件事:“这很有趣,你会发现你和世界上其他的创作者平常没有交流,甚至生活的环境和经历都不一样,但是在某个时间阶段你们都会感受到同样的东西。”顺利的话,这张属于李克非的“新都市鬼怪异闻录”或许能在今年秋天就与大家见面。
顺着《369》的提问,他在回答中毫不掩饰对于上海这座城市的喜爱。“在这里你可以看到每天都有此起彼伏,美轮美奂的海市蜃楼;也可以看到在弄堂的阴沟里,黄鼠狼在追着老鼠奔跑。它非常的迷幻,也非常的现实。”这座城市“不设限定印象”的特点在李克非的创作也被逐渐放大:随机拨弄的灵感碎片从外太空代码跳转到寄给都市楼宇的情书,呈现在 12 小时手机自拍和纳帕海的一掬皑皑白雪中。
最后,当被问及最喜欢自己作为音乐人的哪一个特质时,他思考了一下,“好像没有一个很明确的特点,但如果让我说作为一个人目前为止还能够很喜欢自己的一个特点,就是我还很喜欢做白日梦。当下这么一个大家都手忙脚乱,你追我赶的时代里面,还能够每天有时间甚至愿意花时间发呆做白日梦,我觉得还是挺幸福的。”
作者: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