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LI《条纹生活》：写在《亚特兰蒂斯》之后的自由诗
2024/04/12
撰文：高一点
过去两年时间里，《亚特兰蒂斯》几乎成了GALI在圈内的代名词。网易云、豆瓣等平台上，不少乐迷将这张专辑誉为“2022年国内最佳说唱专辑”。尽管也有声音认为《亚特兰蒂斯》涵盖的曲风太过多元，仍然处于一个展示自身对风格把控能力和“GALI是谁”的阶段，但其从音乐制作、歌词内容到视觉呈现上的高度概念性和完整性，也让不少听众对接下来《STRIPELIFE条纹生活》这张Mixtape寄予厚望。被外界与之前的作品相对比，或者说与过去的自己做比较，是每个创作者都无法避免和不断经历的过程。
《条纹生活》正式上线的前一天，GALI在上海举办了一场小型试听会。不同于常规演出形式，活动没有演唱的环节，只是他和DJ带着到场观众一起,播放、聆听、谈论这张新作。现场的他也直言不讳：如果是想来听《亚特兰蒂斯》那种概念性很强作品的人，可以先离场了。
《条纹生活》无疑是一张十分生活化和私人情绪化的作品。创作的出发点不再基于宏大虚构的世界观，而是着眼于现实周遭的细微感触。不同于前作中彰显出的强硬姿态，《条纹生活》的整体听感，更像是在和煦季节里的一场City Walk。对GALI而言，后《亚特兰蒂斯》时期的经历和感受，反而让他更加坚定了接下来要创作一张Mixtape的想法。
“创作《亚特兰蒂斯》时还是有很多困惑，对我来说在情绪层面会有一些复杂和沉重。所以在它之后，我反而想做一些化繁为简、相对轻松的东西。如果说《亚特兰蒂斯》偏向于虚构的内容，那《条纹生活》就是特别真实的一张作品。这张里面很少有虚构的成分，哪怕是一些比喻，对我而言也是真实的。”
Mixtape——“混音带”的创作思维贯穿《条纹生活》始终。早在2022年GALI就对外宣布了这张Mixtape的存在，但发行时间却一拖再拖。究其原因，最主要的还是他一直不断在往里面添加内容。起初，《条纹生活》的预想不过是一张四到五首歌的小Tape，但在创作过程中新的灵感不断涌现，有时甚至刚做完的一首歌也会启发下一首歌的创作，最终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成品，体量已经接近一张正式专辑。其中收录的十二首歌绝大多数是在距离发行日期很近的一段时间内诞生的，最核心的理念，还是记录当下的状态与思考。
Mixtape发行前几日空降的单曲《Bagle》也是这种思维下的产物——头一天做完，第二天发，GALI形容这首歌就是一个“大家在棚里胡说八道的状态”。在里面我们可以听到以电台主持人形态献声的YBM制作人杨一和Yoken，以及怪声怪气假扮GALI的马思唯。新想法时常出现在GALI脑海中，有时并不需要配合规整的宣发周期，也不需要放在完整严谨的概念框架中与大家见面，形式与内容的关系，本来就处于一种具体的博弈当中。
标题的“条纹”二字，是GALI过去一年生活的高度概括。专辑简介里，条纹的解释被赋予了多重含义，落到具体，条纹可以是衣着上的装饰元素，可以是曾经走过的纵横街道，也可以是行程软件里的航线经纬。而它们相连的始发点，就是GALI所来自的城市——上海。
“在地性”是说唱文化中很难剥离的一个元素，我们听过太多说唱歌手为自己的家乡故土发声，而在GALI之前的作品中，却鲜少能发觉这个土生土长上海人的本帮情结。在《条纹生活》里，诸如“东方明珠”这样经典的象征在文本中反复出现，《Bring 'Em Out》这首歌里甚至还融入了沪语唱段。这样的变化，也是GALI在作品完成后回首才意识到的区别。
“之前也不是说在回避对地域的归属感和认同感，而是因为有一些音乐生涯上的野心，可能更多的是想要得到听众的认可，或者证明自己在说唱上的能力，以及需要通过说唱音乐让自己变得更成功之类的。这样的状态反而让我忽略了身边的很多东西，包括我的城市。”
过去一年里GALI十分忙碌，工作的行迹动线遍布全国乃至世界。一周里面，他可能只有两天时间能待在上海。但在这两天里，他也会抽出一天到外面走走，哪怕只是坐着公交车重新认识一遍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除了代表顶端的东方明珠，歌词中还有另外两个频繁出现的坐标：文庙街和中山南二路。文庙街是一代上海人的回忆，街道绕孔庙修建，作为历代演礼办学的地方，这条街也是曾经上海文化商业的缩影。GALI从小在文庙街长大，沿街的书店市集和文具手办店，对他的性格爱好都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虽然如今文庙街在城市的发展变化中已经名存实亡，但仍然是他童年的重要参照物。中山南二路则最早出现在GALI广为人知的那首《水晶》里，这首歌也是很多人认识GALI的开始。在新作中重新回溯这些节点，GALI更多是想表达“自己从未变过”。职业生涯的“条纹”上，虽然路线和终点会产生变化，但这些出发的起点始终都在。
创作视角上的转换，在《翱翔后流浪》里被最为直接点明：“跟艾志恒聊了一晚我想我应该more life/我想我应该重新地把目光放回周遭”。二人作为已经“走起来”的说唱歌手，摆脱了音乐人最不希望处在的默默无闻阶段，但在那夜的促膝长谈中，却发现“自己好像并不快乐”。
“那种不快乐是外在给予你的，你无法根据自己的喜好或者情绪做音乐。不是说我今天很不开心，我就想做一首很不开心的歌，但是这个歌可能发出来大家会觉得不好，或者说大家会觉得GALI你不该在这个时间段做一首这样的歌，你会受到很多外在因素的影响。有时我甚至没办法选择自己想演的演出，有很多人情世故和无法解决的问题会随之出现。但当时他（艾志恒）给我的解答就是，让我在那个阶段放松一下。哪怕我这一段时间里一分钱都不赚，也更好地去享受生活。”
过去几年，GALI一直处于一个逼着自己向前走的状态里，无论是参加综艺还是做音乐，都令他感觉在进行一种机械的运转。“more life”的建议，反而让他开始回顾和反思，“重新选择一个方式去对待音乐”。
“再参加任何节目，或者说与别人竞技就很累。我觉得做音乐不应该是那个样子，音乐就是我们生活里真正想要表达的一些内容。”
尽管心态上发生了巨大改变，《条纹生活》在表达上仍然是一张十分GALI的作品，从先行释出的单曲《Chrome Heart Freestyle》中就可见一斑。矿物、宝石是GALI作品中时常出现的意象，《水晶》《珍珠幻象》《玛瑙》等作品，也让他被许多歌迷戏称为说唱圈的“地质学家”。这一次，大众熟知的潮流品牌在GALI固有的词作巧思下被解构成譬喻，回归了其最原始的含义——铬，自然界硬度最大的金属。
《Chrome Heart Freestyle》MV “Chrome Heart现在我心如铁一般的坚定”
“我的生活其实相对而言蛮枯燥的。之所以会用很多潮流或者体育相关的内容作比喻，是因为我的生活差不多就是由它们和音乐这三部分组成。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也是我最最喜欢的东西。把它们放在歌里对我而言非常自然，也是可以脱口而出的内容。”
潮流元素的融入是《条纹生活》给人的重要印象之一。体育明星、时尚品牌、潮流事件等内容被大量运用到歌词创作当中，并通过修辞手法赋予了更多意涵。虽然如之前所说，这是一张相对私人化的作品，但对于身处这个文化圈层中的爱好者们而言，符号的外延性也能产生一种共情体验。
在伴奏选择上，整张Mixtape的制作内核还是以采样为主。不管是旋律还是人声采样，对GALI来说都是增添和铺垫歌曲情绪色彩的重要方式。《STRIPLIFE3》中采样了陈冠希的采访片段呼应主题，《Jeremy Scott Freestyle》的中段插入了已故说唱音乐人Dmx的声音，而《RoseGoldRollie》也采样了AZ的《City of Gods》过渡淡出。当然，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阿那亚Aranya》结尾那段Kanye West在2005年格莱美颁奖典礼上的发言。
“在我整个音乐生涯里Kanye带给我的影响和启发非常多。我自己不是一个性格张扬的人，但我在歌里的状态其实是张扬的，所以我很喜欢当时Kanye在颁奖典礼上这段出圈的‘大放厥词’和狂妄姿态。也是通过采样这种方式，借他之口勉励自己和更多在这条道路上前进的年轻人。”
《条纹生活》在风格上不难看出早期Kanye作品的影响，谈及对接下来Hip-hop音乐发展趋势的看法时，GALI也认为下一个风潮将是回溯2000-2010年代的音乐风格。
“这两年的Hiphop音乐风格更替非常快，每半年就会有一个新的风格迅速崛起又下沉。原因可能在于它们太过同质化——编曲同质化，音乐的表达上也同质化。比如Jersey Club这种固定节奏型的风格，可能我不按照特定的唱法去唱，它就不成立了，因而听众很容易审美疲劳。这几个月我跟身边的制作人们也都在听以前老的东西，反而会惊讶于某首歌我小时候听过，当时可能觉得就是个口水歌，甚至不是那么酷的东西，但现在感慨当时的人怎么能想到这样去做？那回过头来想，其实是这两年的音乐创作模式化太严重了，连我们自己都已经陷入到这个怪圈当中。”
《条纹生活》中的许多伴奏都由制作人Todd Malone操刀，早在《亚特兰蒂斯》里，我们就已经可以听到这位制作人的水印出现。去年，他们二人也一同出席了在北京大学的对谈活动。
Todd Malone和GALI在北京大学对谈活动现场
在第七首《MONET.》和第八首《你画我猜》中间有个有趣的衔接，《MONET.》在《你画我猜》的基础上做了降速和混响的处理，切入《你画我猜》后，清澈的人声形成鲜明对比，也让人联想到印象派绘画代表性的朦胧质感。
“对我来说采样是一个很有趣的事情，在一张作品里自己采样自己则更加有趣，甚至在《STRIPLIFE3》这首中也融入了一部分《你画我猜》。《MONET.》是一次成型的，当时我跟Malone提出了这个想法，他给过来一版，当下就决定是这个了。因为我觉得这是最原始的听感和情绪表达。最后排歌曲顺序的时候，也觉得将它们上下承接是最舒服合理的。”
“没念过美术/仍在音乐里作画。”听觉和视觉上的通感联系，是《条纹生活》给人的另一印象。GALI自认是偏图像思维的人，当他听到某些编曲的第一时间，脑海里就会产生画面乃至具象的文字，通过这些印象作为散发点，再逐渐填充成一首完整的歌。音乐和绘画在他的认知里创作逻辑十分近似，都是从无到有的过程。但不同类型的作品在创作的方式和状态上必然有所不同。
“《亚特兰蒂斯》像是在画一个虚构的东西，甚至我会觉得画这样的东西更加容易，因为谁都没见过，所以你怎么画都成立。但《条纹生活》更像在速写一个大家都见过的山水或者景致，我反而会觉得很难。毕竟每个人对它都会有自己的见解。”
在这张Mixtape的合作嘉宾当中，除了一些大家早已耳熟能详的音乐人，也有一些听众相对陌生的名字。适当地与他人产生交流甚至达成合作，也是GALI尝试打破自己创作思维模式固化的方式。比如和离合合作的《QUARTERBACK》就带有浓烈的底特律说唱色彩，这并不是GALI常做的风格，但合作的过程中也给到他许多启发。“如果在Mixtape里我都无法进行新尝试的话，我又能去哪里尝试呢？”
如今，已过而立之年的GALI时常会被贴上上海说唱代表的标签，中西部说唱重镇的崛起，也让外界会把振兴上海说唱的期待落到他身上。GALI坦言自己并不是喜欢“扛大旗”的性格，在他的职业生涯里，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圈子里年纪最小的那一个。上海虽然早年也有过竹游人、黑棒这样的先驱存在，但对外交流的丰富程度和这座城市本身的包容性在GALI看来是一把双刃剑，当受众能接触到世界最前沿的风向时，本土文化和本土创作者反而会显得更加弱势。扛起旗帜、结成团体是一个需要对他人负责的事情，他对此十分谨慎。目前为止，他更愿意把这种期待当做一根接力棒或者火炬，通过专注自身音乐创作的方式，慢慢辐射到更年轻的世代。
在李沧东的电影《燃烧》中，女主角惠美提到了人的两种“饥饿”：Little hunger 指一般饿肚子的人，Great hunger则是为生活意义而饥饿的人。作为从《新说唱》走出的音乐人，谈论到今年的综艺节目，GALI觉得，大家看上去都很“饿”。
“为什么我会在歌里写很多勉励性质的话，也是因为我觉得如今节目能给到大家的帮助是肉眼可见的。有些人觉得我不靠节目肯定走出不来了，但仍然有很多好的例子摆在那边——Digi Ghetto也好，马思唯也好，只有真的去做了你才知道。很多人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参加节目的过程中也会给你带来很多负面的东西，会牺牲你的审美或者对说唱音乐的理解，必需去做一些迎合。这个东西没有对错，但就曾经的我来说，我今年去节目就是为了我明年能不上节目，这是我唯一的理由。”
从竞技状态和外界评价的压力中跳出，采访过程中GALI的状态是松弛又自洽的。“幸福”是他在采访中多次提及的词——能在休息的日子看看家乡是幸福的，能坚持做音乐到现在并有所成就是幸福的。这种幸福来源于当下周遭，来源于脚踏实地。自洽也不是一刻就能达成的事，在他看来这是与创作同步进行的，《条纹生活》或许也可以看作他渐渐和解过程的一份记录。
《条纹生活》发布之后，仍然能看到有人在听完以后回到《亚特兰蒂斯》的评论区，怀念这张的制作听感与概念性。但就创作者本身而言，GALI自己已经从深海浮起，探出水面透了透气。享受音乐、看看周遭、不忘初心，是《条纹生活》在这个春天给我们带来的轻巧提议。而对那一部分仍执着于神秘国度的人来说，好消息是：GALI下一张正式专辑的计划也已经提上了日程。
图片来自互联网和由艺人提供作者：高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