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分界线上小城的摇滚往事
2021/03/19
撰文:雷米杨沐
很多摇滚乐上的历史遗迹,都留在了豆瓣、虾米这些旧日文青网站上。如果你想查查那些老演出,那些老乐队,除了当年日本人香取义人做的“中国摇滚”网站之外,豆瓣无疑是一个宝库。
前两天听了几支河南乐队,在关联小站里一个一个跳,就到了一个叫做“《息县音乐杂志》”的小站,息县现在是信阳下的一个县,从春秋时代息国开始,这个地方就一直叫“息”。
《息县音乐杂志》,国内首家个人博客网刊。创办于2007年,自娱自乐,仅供本人收录一些关于音乐的记忆而已。
2009年起,《息县音乐杂志》正式转型为豆瓣网刊,内容改版为全面推介国内各“黑暗/极端金属/噪音实验”音乐厂牌及艺人的专刊。
2011年5-9月,《息县音乐杂志》的衍生刊物——“息之子自编电子杂志系列”陆续网络发行,它们分别是《摇滚信阳》、《摇滚河南》、《阴暗浪潮》、《实验先锋》。
2011年10月,《息县音乐杂志》电子版发行,将一些老版博客上的原创文字收录其中,做个纪念。
2013年12月,《息县音乐杂志》第2期发行,本期内容为“息之子自编电子杂志系列2011-2013精选”。
2015年秋,《息县音乐杂志》及其系列衍生刊物全部停刊。
在相册里,我们可以看到这本杂志的内容,记载了一次次当地的摇滚演出,和一个个乐队。
信阳的摇滚乐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我们和雷米乐队的主唱杨沐聊了聊,这就是他记忆里信阳摇滚的一些碎片。
春节期间,在老家信阳。一日午后,与叶林(信阳音乐人)在我们从小成长的这片叫作“羊山”的老城区闲逛,名曰“闲逛”,实为探访那些仅剩的老旧街道和矮房。当城建规划将这里辟为新区后,所剩的几条老街、空荡的老学校、空空如也的居民楼都渐渐被推倒重建,我们探访的也只是在它们风烛残年的最后光景中的一次告别。
叶林带着午饭后残酒的微醺,饶有兴味地做向导,原因之一是他长我十岁,四十年间都在信阳度过,对于这片土地的记忆更加坚固,他清晰地记得哪堵墙后面是哪个家属楼,哪棵老树上长着“拐枣”,哪个犄角旮旯里有一个公共厕所,哪个逼仄的胡同可以抄捷径抵达晚饭前的老屋。原因之二是他本就是一个怀旧的人,或者说这些旧的记忆让他自得其乐。
而对于一年回不了几次的游子,搜肠刮肚地想要重建记忆里童年的景象,如同藏在沙发下的某个物件,你明明对它的存在有明确的印象,却总也找不出,除非某次大扫除,等待它不经意间冒出。在安静的老街上,有同样风烛残年的老人在暖阳下的梧桐树下的红砖墙下,我给叶林讲木心先生的一句话:走在老街上,我不来,街上是没有这些往事的。
信阳羊山八处老街
当孙骁让我写一写关于信阳,我想起了并不止这些慢慢消逝的事情。刻意去回忆一些事情时,记忆往往靠不住,它们都在你飞驰的时候变得摇摇欲坠、形迹可疑。时间是静止不动的,倏忽万里的其实是我们本身。
所以这篇文章对于信阳不长的音乐故事,如有出入,那就出入平安。
叶林是一位铁路工人,80年生人,在我们这片铁路子弟聚集的街区,他是众多参军退伍后在铁路上班的孩子其中之一。年轻时,自觉时,当然要有音乐,而且一定是摇滚乐。所以他曾经告诉我刚上班时,工友们给他起外号——歌手,这一定与那些听了摇滚乐觉得自己平庸的生命里一定有一丝与众不同的气质有关。后来他与几位同龄同乡的朋友组建了“暗核”乐队,其中也有一位西安籍鼓手景恒——是我们贝斯手李铁的启蒙老师。叶林担任主唱。
而后当他与打击乐手勺子以民谣组合的形式出唱片、巡演、登上迷笛音乐节,“歌手”的外号终于算得上心安理得。
我与叶林的相识是在2013年,信阳的一帮音乐爱好者、吉他爱好者的一个聚会上。大家AA制包下一个叫做“琴岛”的KTV大厅,其时汇聚了基本上全部的信阳摇滚乐爱好者,我想那个傍晚,那个显得过时的KTV里,一定发生了些激荡,在这荡漾里有些人佚失,有些人易事,有些人遗世。叶林留着一个稍显锋利的“莫西干”发型,黑瘦的身材双腿微开,操着核嗓。同时有一支名为“punk ants”的乐队,用不标准的发音翻唱“Green Day”,他们的贝斯手后来成了雷米的贝斯手。而这次聚会有位“斥资一千”元的老徐,独立创办电子杂志《摇滚信阳》,想要把这些原本不精彩但珍贵,不丰富但翔实的故事记录,孙骁在豆瓣上看到这个有趣粗糙的杂志,便有了这篇文章。
叶林信阳第一届地下音乐节,叶林在演出
再见叶林,他已经开始用木吉他写一些平实却妙趣横生的民谣,所唱皆是邻里乡间、朋友小像、嬉笑怒骂,琐碎中得坦荡。他与85后的鼓手勺子以民谣组合录制了唱片《幸福》,开始时常来到郑州演出,我作为“他乡故知”,自然成了见面最多的人。他与勺子一静一动、一黑(叶林黝黑)一白(勺子肤白)、一捧一逗,在那个民谣尚未风行的当下,让观众饶有兴致,不觉莞尔。专辑《幸福》里有一首叫做《我想去北京》的歌,叶林开玩笑说,在经历了全国巡演之前,他最北到的是郑州,最南到的是武汉。尚无千里之行,但音乐却真正从信阳始于足下。而我知道,他作为铁路工人,免费乘车的区间只是郑州到武汉一段。
而后勺子移居澳洲,“叶勺”组合按下暂停,叶林写了很多半首的新歌然后搁置,正常工作外,居家、钓鱼、在一些朋友的酒吧里驻唱消磨。那段时间,他所驻唱的酒吧便是我每年回到信阳消磨的地方。我多次鼓励他继续出来演出,他却觉“冷饭”寡淡无味,叶林一定不常做饭,我以为最美味的永远是家里烹饪习惯下的蛋炒饭。近年,叶林的工作调动到了离家仅一个天桥的车站,他的爱人在家对面开了一间酒吧,叶林也撺掇之前的老哥们重组了乐队,不骄不躁,顺其自然,我在信阳的许多个下午,我们在酒吧的窗边泡一壶茶,他给我唱他新写的歌。他说现在的日子舒适极了,无关经济,无关其他,就是舒适本身。说这话时,我们就走在那些即将消逝的老街上。
信阳羊山工人街海燕照相馆
我小叶林十岁,当我小学五年级告诉父母想要学吉他时,叶林应该已经退伍。母亲找到信阳火车站立交桥旁夹杂着火车进站声的一间吉他教室后,回来对我说:不要学了吧,感觉那里面都不是什么好人。而后多年,我跟叶林聊起,才知道,那件吉他教室便是叶林的乐队所在。
于是学吉他的念头作罢,一年后升入初中,另一间装修精致并散发着木质香味的琴行——“舞指琴行”出现,我便开始在那里学习。我也是在那里除了学习之外,在满架的文化衫和打口带里听到了摇滚乐。老师的姓氏是余,一口北方的普通话令我们对他充满了猜测。从“红辣椒”到“玛丽莲·曼森”,从“motorhead”到“老狼”。少年时一言不发的赧然之下,是无限甚至贪婪的渴求和自以为决绝的反叛。一年后,琴行主办了一场演出,在信阳当时最高的一栋酒店的顶楼,邀请的是据说北京来的“脑浊”乐队,演出传单塞在校园门口的自行车筐里,夹在自行车后座上。这个显得不那么清爽的名字,不知那日鱼贯而出的学生少年们是否留意,那场演出据说来了二十个观众,大多是琴行学生,我不在其中。
李铁在朋克蚂蚁乐队时期
我的贝斯手李铁多年后和我谈起他学琴的经历。李铁至今看不懂任何乐谱,但是异禀的音乐天才极有可能源于他做了十年乐队的父亲——李本德。1990年的贝斯手兼萨克斯手李本德在信阳“友谊宾馆”开始了驻唱生涯,也就是那一年夏天,李铁出生。这些是李铁告诉我的,他告诉我的还有他从小抵触萨克斯,而后当他主动要求学习贝斯时,他的父亲迅速地偷偷背着李铁的母亲带他来到“舞指琴行”买了一把一千元左右的贝斯,而“舞指琴行”的余老师便是李铁父亲李本德的吉他手。
行笔至此,不由许多人事的相通,时空的交集显得有趣而微妙。除了那些的确不可言喻的缘分之外,更多的是因为这座地处南北交界的小城,虽闭塞却自得其乐,偏安一隅里尚有不安的赤子之心。原以为简单的不能称之为历史的历史,细数时,却纷繁冗杂,在这纷繁冗杂里我们就暂且称之为历史。
起初,孙骁翻出《摇滚信阳》的电子杂志予我,看见彼时参与的若干文字,写道:仅一步,便算的在路上。尚有少年心气,觉得信阳就应该是一样心气的少年。如今看来,音乐就是音乐,所处何地无关任何人的支持,《诗经》三百篇,半数以上的十五国风,何曾需要过支持,它们至今流传,不动声色。
作者:雷米杨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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