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西子诗:命运如流水,奔向归处

2018/06/13

撰文:刘莹莹

寸土寸金的城市里,人们把逝去的家人推进火化炉,四川凉山彝族的火葬却有另一套法则。

村中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将逝去之人搬到森林边缘,那里是彝族神权掌管者毕摩选定好的“墓地”。架起柴火,死者身体熊熊燃烧,毕摩在一旁吟诵指路经,直到灵魂归于天地。无论是否相识熟悉,村民们都会前来参加葬礼,从踏进村口的那刻起便哀嚎不止。人们一起祈祷往生之人化为深山的神明,继续守护他的家人。

父亲2009年去世,莫西子诗被诵经的声音和悲怮的哭声包围,看着团团烈火,失去亲人的痛感越加强烈,却也能望见灵魂自由地飞去。周围有不少未曾谋面的村民,在那一刻因为死亡而与他产生了联结。

六年后母亲去世,莫西子诗又经历了一次。葬礼结束,从熄掉的火堆中,莫西捡了一块母亲的骨头,带回北京。

他有很多兄弟姐妹,很多侄子侄女,乃至侄孙,但母亲去世后,他忽然失去了家。四川凉山,首都北京,哪都有“家”,哪都能停歇,可彷徨在天地间,仿佛没了归处。

《月光白得很》专辑封面

月光白得很

月亮在深夜照出一切的骨头。

我呼进了青白的气息。 

人间的琐碎皮毛

变成下坠的萤火虫。

城市是一具死去的骨架。 

月光使我忘记我是一个人。

——《月光白得很》王小妮

春天播种,夏天游泳采蘑菇,山里河里,十几岁的莫西赤脚上蹿下跳。秋天,收割完麦子的田地里还残留着麦穗,鸽子、燕子过来啄食,莫西跟着家里的大人握着火枪出门打猎。冬天,他扫开积雪,用簸箕捕捉麻雀。

四川人管一大片空地叫“坝坝”或“坝子”,有坝坝宴,还有坝坝电影。那时没有电视和电影院,只有长脚的农村电影放映队。放映队来到村子里,挨家挨户敲门通知,这些天晚上有电影看。莫西搬着板凳来到坝子,看《地道战》《少林寺》的胶片电影,看完了就撒丫子疯玩。

抓鱼抓鸟,刨土挖菜,坝子里能吃的也都吃了个遍。莫西子诗活在四季的自然中,哪怕是现在,也能单手把自己挂在树上。

居住在夯土的房屋里,为了防风保暖,房屋的窗子很少。村子里的电不够,漫长的夜晚,借着漏进来的星光,父亲经常给莫西讲起彝族的神话传说。传说以长诗的形式流传,作者早已不可考。创世之初,天地混沌,后来出现了天地万物,出现了各类生灵,也出现了年轻的英雄支嘎阿鲁,像汉族的后裔一般射日。

如果你不走进光明,就会被黑暗吞噬 (莫西子诗摄于2017年)

树林也睡了(莫西子诗摄于2016年)

莫西小时候总以为,传说中的英雄就住在隔壁村子,再遥远,翻个山头也能见到他。

更多的时候,他对传说兴致不高。日落后,莫西背着月光出门散步。月亮张开大口吞噬了白日的嘈杂,月光穿透他的身体,远处只剩连绵的山与树,如同人间的骨架。莫西置身纯白无杂质的原野,世界神秘而新奇,他不想与人分享,也几乎忘了自己还是一个“人”。

村子里五十几岁的人几乎都会吹口弦,小孩子就挂在脖子上当玩具,莫西也有一个。常带在身上的还有一块石头,揣在裤兜里。妈妈告诉他,走夜路害怕时,抬头看看月亮,摸摸石头,就没那么怕了。

后来他在夜晚乘火车离开,将月光甩在身后,前往城市。像小时候跳进河里却不游动,任由河水带他走,他说离开家乡或许只是顺从命运的流向。

南方像莎士比亚一样

像水底躲着千万个烟鬼 

蒸腾的水雾中我对南方的回忆是频繁的

孩子们光着屁股 找不回自己的衣裤

就像大人们穿得紧紧找不回自己的灵魂

……

南方南方:

南方和莎士比亚一样都是说不尽的

南方甜蜜、柔软、细腻,而我是南方的。

——《南方像莎士比亚一样》俞心樵

小时候的月光始终照耀着莫西,当他第一次读到王小妮的《月光白得很》,过去与现在打通了。

把《月光白得很》demo发给诗人王小妮时,莫西子诗有点担心吓到这位60几岁的老太太,歌的第一句调太高,可又只有这样,才能用声音还原出月光的纯白与原野的气势。

进录音棚录歌,莫西一开口,眼泪上涌。脑子里倒没浮现什么画面,不过调高用力猛,无意中把体内的陈年思绪一股脑都拽了出来。

莫西总跟人说自己不是读书人,对诗歌也没多深刻的理解,他爱艾略特的《荒原》,可也背不住内容。那些短短长长的句子,似乎只是关于过去的牵引线。念上几句,一瞬间击中灵魂,头皮发麻。

在舅舅心里,也在我心里(莫西子诗摄于2015年)

刚来到北京,莫西做日语导游,也在蓬蒿剧场“卖破烂”,卖彝族的手工制品,也有他喜欢的鲁迅《野草集》,里面血淋淋地记录着如今莫西也要面对的现实。独立诗刊《飞地》的诗人混迹在蓬蒿,送几本给他看,莫西一下子爱上,接触到王小妮,也认识了雷平阳。

雷平阳来自云南,有首诗叫《亲人》,说“我只爱我出生的云南,因为其他省,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省的昭通市,因为其他市,我都不爱。”朋友推荐给他,找他谱曲,莫西第一次读,觉得这是什么?搁置在一边。2015年他和朋友开车从大理去泰国,经过大半个云南,一路往南方开,经过大理、昭通、楚雄、丽江……那里有和他一样的彝族族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莫西抱着把吉他,默念诗中的“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车窗外田地急速倒退,这片土地就是他熟悉的南方。

南方的土地甜蜜柔软,连着人心都跟着细腻起来,莫西忽然懂了那种偏执的爱,他也一样偏执地爱凉山。再回到大理,他住在朋友家中,连续几天都唱这首《亲人》,唱到朋友烦。

南方像莎士比亚一样,说是说不尽的。莫西对故乡的百转千回无从讲起,俞心樵的《南方像莎士比亚一样》给了他一个出口。莫西是诗里的“我”:曾经唤喜欢的女孩子为“表妹”,欢欣雀跃时闹起林中的鸟,和那些找不到衣裤的小孩一起戏水,甚至担心自己变成找不到灵魂的大人。


阿姨在岸上守卫着,石头们在河里游得很欢(莫西子诗摄于2016 年)

彷徨于天地,不要怕,不要怕

七月里长起来的野菜

八月里开花

如果你有流水一样的命运

又怎能叹息回不到那故乡哦

——《彷徨》鲁迅/萧红 

莫西在意那些大人们不再在意的事情。

人们默认城市里乞讨卖艺的是骗子,可莫西每次路过,恻隐之心让他忍不住想给钱。周围的人无动于衷,是不是只有自己太做作?莫西犹豫再三转身离开,又觉得自己和他人无异,冷漠得可以。

小学生都不再写扶自行车的日记,莫西在北京街头遇见乱糟糟的共享单车,却想出手整理。有时候走出去一百米,又折返回去,理顺那些七扭八歪的单车,心里才痛快。街边偶尔有号啕大哭的人,莫西总会想这人经历了什么,却也没有勇气上前。可如果再遇到,他一定会问一问。

前不久他去贵阳,明明是熟悉的南方土地,却被异形的钢铁森林吓退,莫西原本还打算住在市区,赶紧开车逃到了乡下。

阿哈和我,我是坏掉的彝族人(老马摄于2017年)

2015年电影《黄金时代》上映,他看过后也顺便看了萧红的纪录片。萧红一生飘荡无所依,内心却始终炙热纯洁,萧红笔下的“野菜”,似乎就是他自己,七月里生长出来,八月里努力开花。慢慢死去的城市中,人与人之间的连接逐渐微弱,莫西挣扎着生活,总提醒自己别那么冷漠、别盲从。他还是关心楼房对门住着谁,还是希望就像家里举办婚礼那样,能把喜悦分享给全世界。

哥哥姐姐们结婚时,莫西还小。彝族人结婚大摆宴席,两天两夜不停歇。跳舞、唱歌,口弦欢快地震颤。彝族也有自己的“说唱”比赛,两边人对峙,看谁更了解这个世界。大人们忙着招呼客人,莫西帮不上忙,索性到处奔跑玩耍。

大概一个月后,新生儿的满月酒又是一次盛大的筵席。席间有各种好酒好菜,莫西最爱的不过是一碗炒饭,和普通炒饭没什么差别,但在欢天喜地万象更新的气氛里,每一粒的味道都留存至今。

妈妈说只要敲敲我的肚子,就知道我吃的是什么(莫西子诗摄于2016年)

电影《本杰明巴顿奇事》中,主角生下来便是老人,一点点活成了婴孩,然后死去。“回归”对莫西越来越重要,离开家门,想要努力挣脱束缚,却最终是为了寻找一个温暖的归宿。

莫西唱“看不见山,看不见水,看不见你”,故乡退到了远处的模糊地带。母亲去世后,再回到凉山,莫西不会待太久,四处转转就离开了。他想停留得久一点,想在家乡留下些什么。囿于现实条件,莫西的“荒原计划”受到了些阻力,但他还是要在凉山为孩子们建造图书馆,要为那些光着脚的人提供一个丰盈的世界。他的过去来自这片土地,他的未来与这片土地的未来必定密不可分。

远方的客人,来尝尝烟火的味道吧(莫西子诗摄于2017年)

十年前,他写了第一首歌《阿皆路(不要怕)》,说服自己留在北京。这首歌被不少音乐人翻唱,莫西自己却只在现场演一演,通常还只出现在安可的桥段。几次发行作品,都没有这首“老掉牙”。

可十年后,走在街上,哼起这首歌,依然会想起和父辈一起劳作、谈天、聚会、唱歌的画面。无关“老”与“不老”,无关经过的时间,毕竟,莫西子诗的内里从没变过:

“我是这样,我的祖先是这样,他们指引我,告诉我不要怕。”

图片来源:莫西子诗

校对:马外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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