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做一场演出,还是在玩灯光秀?

2020/07/13

撰文:徐韵轩 

抵达鹿米工作室,灯光师伍翔麟(后称小伍)替我们开门,他的伙伴沈佳颖(后称花花)正坐在里头,敲打桌上的电脑。作为各大团队爱用的灯光师,若不是 COVID-19 来搅局,现在他们应该频繁进出机场,飞往各地的巡回演出。

灯光师的生活像一条用力拉紧的橡皮筋。去年年底,花花接下 Tizzy Bac 二十周年演唱会《铁之贝克 XX》、郑宜农《给天王星 Dear Uranus》两场灯光设计,年初又与学长小伍合作了宇宙人《你的宇宙》小巨蛋演唱会。老天的手一松,她终于有机会喘口气。 而小伍呢? “工作就是生活,现在我感觉没了生活⋯⋯” 这位工作狂近期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作品是林宥嘉的《IDOL》,大象体操《水底》演出的导演刘柏君还曾为了与他合作,说服乐团放弃 LED 视频,将有限的视觉资源全投注给灯光。

日子恢复弹性,花花开始思考:自己想要什么,想给别人什么?于是她向老板、同时也是资深灯光师的玉麟哥提议举办课程,并找小伍一起接下讲师工作。“演唱会灯光设计概念课程”在众筹网站秒杀又加开,由此可知,许多人都对这门专业感到好奇。

灯光师是师徒制,不得其门而入总像雾里看花。花花说:“很多导演都说想来上课,因为想知道该怎么跟我们沟通,我们平常到底在想什么?”

以灯造景 

当花花倒转记忆,尝试回想自己为什么对灯光着迷,第一个跑出的画面,是小时候在 Partyroom 听 DJ Mykal a.k.a.林哲仪放歌。当时灯光美,气氛佳,光洒在哲仪身上,只有一个帅字。而对小伍来说,光或许不能说故事,但当其与音乐结合,你更能感受到孤独、希望,可勾出情绪,是光最迷人之处。

人对光的感受是私密的,它的抽象能容纳百种解读,却也成了灯光师和导演沟通时的一道槛。职业生涯十余年,最难揣摩的形容词是什么?两人异口同声答:“有机”。

“想像力要好,常常导演跟你讲他的感觉时,你听不懂就是听不懂。”小伍提及,之前跟林宥嘉配合的香港导演会以故事、场景,来形容音乐带给自己的感受,这是很不错的沟通方式:“但如果说,‘午后山里的有机感’,我就会卡住。可以做有生命感的东西,或许 LED 灯条?如果是光束灯要做生命感会有点抽象……”

灯光师的灵感,通常源自一个特定的画面。出身复兴美工,花花常用到绘画技法,诸如渲染、对比等思考光的呈现;小伍从小爱看剧,观影时总多留一份心看光的用色、揣测光源位置,偶尔也会在 Pinterest 存些装置艺术或有趣的图片,设计时再回头看有没有帮助。

当灯图画不出时,与其看演唱会的照片,倒不如去户外走走,观察树荫、海面、天空的变化,想像该如何做出眼前的画面。“小场馆或户外场有些特定的灯,相对便宜,但是光速、色温,跟新一点的灯截然不同。”随着科技发达,各式灯具越来越多,花花说做光最有趣是,透过搭配合适的灯,就能打造不同场景。

小场馆:灯光与音乐的纯粹结合

在灯数有限,摆放位置也固定的小场馆,一场演出的灯是否有做出表演者的味道,就看灯光师对音乐有多了解。要玩节拍对点,歌必须听到滚瓜烂熟,要用色彩营造氛围,得先上网搜寻歌词和背后的故事。

小伍观察到,很多年轻灯光师习惯把灯摇得很高,可其实离舞台比较近的观众可能看不到这效果。“我就会看他到底是在做一场秀,还是说是在玩他的灯?小场馆的距离近,很细微的变化其实都看得到。除了玩光束,很多东西能表现在表演者身上。”

 大象体操《水底》巡回(图片提供:大象体操)

当初,出于对大象体操音乐的热爱,小伍透过花花牵线,参与了大象体操《水底》巡演。《水底》虽自制舞台,但场地规模偏小,资源也有限,小伍舍弃时下流行却昂贵的灯,为了丰富的音乐表现,选用多灯泡种类的 LED 灯,方便搭配乐器做出流动感。

对他来说,这次最有趣的挑战是后方的 V 型镜子舞台。尽管已预想过几种反射玩法,可实际到场,才发现能操作的比想像中更多,很多灯光当天才熬夜赶出来。

数学摇滚拍子多变,是小伍没挑战过的音乐类型,他坦言边控制灯光边手抖,还紧张到胃痛。虽然没到现场,但事后花花拿控台侧录影片,恶补学长的车尾灯:“在现场控制灯光,那个速度有多快,是我现在没办法想像的。其实我蛮惊艳的是,一样是小场馆,有限的金钱和设备,他怎么去跟人家沟通,把资源拉到音乐跟灯光最纯粹的呈现。”

大场馆:各项视觉元素分工协调

表演者和音乐永远都是主角,可当制作规模拉大,能放入的视觉元素增加,灯光就不单单只是跟着音乐的节奏、旋律发想设计。如同导演在做一场秀时,看的是整体呈现,灯光、镭射、视频必须不断协调,分配一首歌里谁主导、谁辅助。

每个制作团队流程不同,以安溥《炼云》演唱会为例,当花花已经知道舞台雏形及演出歌单,她用与安溥合作过的经验,去猜想歌曲重新编制后可能呈现的风格,进而发想设计:“来来回回与导演、视频一起讨论,如果我觉得这首歌,视频能表现地更好,我会让步。但相反地,像《风在吹》,已经有想法,打算用灯光做出风的动态,就会问视觉能不能配合,是不是可以由我们这先出发。”

理想的状态是,导演、舞台、灯光、镭射、视频,从零到有,一起讨论,小伍参与的《IDOL》团队恰巧能拿来当范例,大伙这些年一起打仗,平常也会互丢想法,早已培养出不错的默契。

林宥嘉《IDOL》 巡回演唱会(图片提供:鹿米工作室)

这场演出没有特别的道具、机关,纯粹用拼装屏幕去做空间转换,却被参与者盛赞为视觉盛宴,小伍认为原因只有一个:“做完之后导演跟我聊,也认为这场没什么特殊的东西,只不过是各自把觉得很好的东西拿出来讨论、做分配。”

但这梦幻模式可遇而不可求,大多时候,灯光师遇到的问题是,该怎么在满满的屏幕、机关里,钻出一条自己的路。

当屏幕满天飞

观众在观赏大型演出时,对于演出形式常有既定想像,仿佛出来的视觉、机关不够华丽,就少了些什么,于是演唱会大屏幕满天飞,素材越画越精致。但若你事后回想这场秀,除了上述那些,其实没有一个特别的形状能让其成为经典。

一昧追求 LED 屏,限制其他元素的发展空间,会限缩舞台的可能性。相比之下,国外舞台形式多元,两人都认为,外国人用屏的方式值得借鉴:“老外他们就算屏很大、很多,像泰勒斯威夫特、碧昂丝的演唱会,但他们是把表演者的姿态放上屏幕去做效果。屏虽然可以做很多想像跟变化,但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把表演者的张力扩大,而不是把你自己的作品放得更大。

林宥嘉《IDOL》 巡回演唱会(图片提供:鹿米工作室)

小伍认为,屏幕再大再多,也只是演唱会的其中一个单位:“每场秀都该有它的灵魂,但不能单靠用屏做出的素材,当作它的灵。最主要还是表演者,应该是由很多人把能量注入到灵魂里。”

灯光的优势在于能碰到观众,并且带动情绪转换,两人渐渐学会如何跟 LED 屏和平共处。除了尝试在不同的位置放灯,或向外延伸拉近观众距离,这几年他们也常使用伺服数控马达,去设计灯光结构。

如 Tizzy bac 二十周年演唱会《铁之贝克XX》,花花以8个伺服马达设计出具象征意义的“X”光束;小伍在华晨宇演唱会将灯条设计为立体方框,变成可以移动的发光结构。不只是灯光,现在很多灯条、灯带,舞美设计的背板里面若有灯箱,也属灯光师的控制范畴。

Tizzy Bac 20周年演唱会《铁之贝克 XX》(图片提供:鹿米工作室)

灯光师是否一定要做过硬件?

谈到灯光结构,不难发现设计灯图时,除涉及美感,还得考虑灯具配线、结构是否安稳。也因此,关于灯光师这职业一直有的争议是:是否要做过硬件?回答之前,不如先听听小伍和花花的故事。

出身硬件,小伍最初在音响公司工作,并立志成为音控师,可之后自觉耳力不佳。彼时公司常做些小场,如记者会、新歌发表会,不需要太难的灯光技术,公司看他对灯光比较有兴趣,就让他开始做灯。

他常把公司为数不多的灯具搬出来练习,买演唱会 VCD 学习别人怎么做。有时候做场,公司会找外面的灯光师来,装完灯,把系统交出去后,他总自愿留下,整个晚上徘徊在控台旁,只为多练习些招数。

“我们是从很基本的东西,像电学、灯具的配线,怎么维修、怎么装,包括结构怎么吊比较安全,用什么马达等等。一点一滴慢慢学,才终于可以上控台。” 现在学习环境变好了,有电脑模拟控台,上视频网站就能学控制器技巧,相关科系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可越来越多立志成为灯光师的人,并没受过硬件培训,小伍说,最初其实不大能接受。

而花花恰恰代表了那派没做过硬件的灯光师。在 The Wall 做了一阵子舞台工作人员,花花选择灯光作为跑道,在场馆磨练控灯。离开 Legacy 后,开始做更大的场地,她的确遇到小伍提及到的问题:“因为说穿了,在场馆就是用原本设定好的配线。之后,你可能去到一个没局限的地方,或是有电的考量,要怎么设计图纸?东西变得太天马行空,无法执行时要怎么处理?这段的确花很多时间。”

勤能补拙,进入鹿米后有学长能分享结构经验,学习到不少。花花笑说,比起学长们,自己可能还比较尽量善待硬件人员。装台是高风险的工作,但作业时间通常有限,她会尽量抓到灯数与效果的平衡。

随着认识越来越多年轻一辈的灯光师,小伍也改变了最初的想法:“虽然没做过硬件,但他们其实对这个产业是有帮助的,脑袋里的东西也都很好。有做过硬件,对现场的掌握度其实会更好,但不一定代表比较会控灯,有时也可能被局限,他可能就会觉得这个硬件不大好做,会限制了他们的想像。”

“不过,做过硬件比较不容易被骗,他们有时候会跟你说怎样不行,这个没办法装。”小伍幽幽吐出一句,引来花花大大认同:“有有有,我之前都会被骗,回去跟他报告,他就说你白痴喔,这个没差好不好。后来他们就知道不要骗我(笑)。”

助力年轻灯光师与产业接轨

在户外场或大场馆,灯光师往往得等到晚上八点后,机关定位完才能开始作业。户外场常是一路做到见天光,而场馆不受日照干扰,花花曾进场后一路待到演出结束才离开,加上常常要飞行、适应时差。说实在的,这是门十分辛苦的工作。

美感是灯光师的基础,而若想当一名演唱会灯光师,更需要一颗灵活的脑袋。纸上的灯图往往不是最终成果:有时到现场,才发现灯具恰巧挡到喇叭,只得另辟新位置;当户外场装台、彩排时遇到雨,你必须判断,地上的灯用或不用,并思考后续应对。

不屈不挠的沟通能力同样是必需品。跟着艺人世界巡回,他们发现语言与文化差异常让彼此难以尊重对方的专业,工作障碍频出。花花说,如果你恰好是一个女性灯光师,可能还要面对根深蒂固的性别刻板印象:“今天带新人出去,虽然我是设计,但他们永远只会对男生讲话。你在旁边他看不到你,不论亚洲、非亚洲地区都是。”

上述问题只是冰山一角,到了现场,灯光师会碰到的问题数不胜数。尽管拜科技所赐,二、三十岁的灯光师现在只要下载好软件,就能在 3D 世界里玩灯。可实际是,当制作变大,要顾及的层面越来越多,这些灯光师会发现,演唱会里各种因素,如烟雾、荧光棒,都有可能使效果不如预期。

新生代最大的问题,是缺乏上场练兵的经验;而部分中生代灯光师围成一个舒适圈,目光只放在做到某某乐团的演出、控制器做得是否酷炫,“但你要再往上,能创造的东西其实更多,只是看自己要不要挑战。”

小伍展示在华晨宇演唱会使用的立体方框灯条

部分新人尽管想向上精进,可老一辈灯光师仍在,位置有限,这之间的断层是产业无法健全的最大问题,也成了花花开设课程的初衷:“我们是师徒制嘛,有些灯光师不太会喜欢教你东西,不太喜欢分享,他们会怕东西就被你拿走,对我来讲这没差,大家学到就是分享,你也可以从别人身上得到很多。”

身为前辈,小伍赞同花花的理念,他同样希望以系统性教学,帮助新生代灯光师重整思维,补足控台以外的不足。“我们应该塑造更好的环境,让这些年轻灯光师可以跟现在的产业接轨”。花花如是说:“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发现新人,把这些有能力的人带起来,也许跟他们合作和配合,一起挑战新的东西,这才会对产业有帮助。如同课程核心之一,期许未来、种下种子。”

本文摄影:Yuming

作者:徐韵轩,校对:外外

本文转载自Blow吹音乐,标题及内文略有改动。

相关消息

2024/05/14

蔡健雅谈《不够善良的我们》原声带:接受不完美的生活,然后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