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飞车曾国宏:玩乐团已经古典化

2018/12/18

撰文:李鑫

即使落日飞车成员间还是会出现很强烈的化学反应,但主唱曾国宏的主导性仍然越来越强。他并不否认现在的飞车很"曾国宏",毕竟玩团终究没办法满足每个人,甚至最近他对于乐团的心得就是"乐团真的是一个很不人道的创作模式。"

曾国宏说,这都是The Beatles害的,以为一群人总有办法写出个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真的是很浪漫不切实际的幻想。随着一个团的运作,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是常态,更是自然,不过当下,大家都有心要一起做好乐团。

三年前的"Bad Trip"、2017年的"HOMECOMING TOUR"已经一票难求,今年的"爱爱大旅店台北站"再次满场售罄,连在热门餐厅中,都能听到隔壁桌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孩一边与食物拍照,一边跟朋友讨论:"我们买到落日飞车的票了,你们也买了吗?"

结束北美巡演,又前往欧洲,落日飞车行程满满。回看最初,呼声虽旺,但仍旧面临近一整年叫好不叫座,真正人气水涨船高仅是最近半年的事。

复出巡演"轻舟已过万重山"时,他们初次离开台湾地区,没有密集演出的经验,脚步仓促,导致休息不足、现场口碑不佳,离开主场,据说送门票都没人要。今年"爱爱大旅店"场场热销人人抢票,团长兼主要创作曾国宏(国国)说,真的是谷底反弹。

落日飞车的核心人物:曾国宏(国国)

"我们遇到的promoter都说是从YouTube Channel上发现(我们)的,或接触过各种Lo-fi、Hip-Hop电台的听众,绝对都会听过我们。我们好像是这种团的唯一亚州代表,有种搭上网红浪潮的感觉。"

曾国宏语毕,腼腆地笑着。他具备主唱迷人的气质,但看来更是特别。身为团长,他对音乐挖掘深入、对环境与产业观察细微,作为乐团领导者还钻研管理学,甚至学习怎么看报表……当他说出"我觉得自己足够用功"时,尽管我们都笑了出来,但我跟他对这番说法,一致认同。

在我看来,曾国宏可能是最后一代"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音乐人,也像专辑最后那首献给伙伴的歌,他与他的音乐真的花了十年。

落日飞车"爱爱大旅店"台北站现场(图片来源:落日飞车)

十年台北创作:对自己的生命要有最终决定权

身为主创,主导性就高,团员有时会乐手化,国国自觉这样不好,希望大家能一样投入,但这种期待常会在专辑录制的过程中落空:"本来就不应该放太多期待,有输出只能被视为奇迹,可遇不可求,但我们都太常将此当成创作必须的基本,就会进入质疑大家是否不够努力、不够厉害的负面循环。"

他现在宁愿把自己的音量转小,把破音拔掉,让落日飞车的乐器层次更立体,让其他人更明显。

2016年,结合小精明与小聪明的小宝贝《金桔希子》推出,能写出这么好听的音乐让他至今骄傲。在网易云音乐和YouTube的助推下,讨论度与人气直线上升,接着他们开始"孵一颗蛋":白色情人节小王子《半熟王子》顺利着床安产,至今反应热烈。但曾国宏从二月到现在都还没松懈,黑胶发行紧接着欧美海外巡演,工作密度高,《半熟王子》至今也没完整听完——带着欣赏与愉悦心情的那种。

《半熟王子》剧情设定在《金桔希子》前,歌曲近乎同时与《金桔希子》一起完成,相较EP的女性向、重点放在爱情,专辑则偏向男性,在爱情外有自我成长。《半熟王子》也是写给国国自己,希望把这个状态记录下来,也献给这个环境。

落日飞车的新团照出炉,团长曾国宏一副菜鸟员工打扮,人畜无害,但在音乐上,却是又深情又深刻,难能可贵的成熟男子

他说,开始录音到结束时差不多是三十岁,算是自己进入而立之年的一份小礼物,把自己的心路历程记下来,很多音乐的彩蛋等待乐迷发掘。心态上有一点像自传,《Almost Mature ’87》就是他的出生年份,有些歌则写给团员,像《10-Year Taipei (Matured ’17)》是写给台北的音乐圈、写给一起长大的伙伴,以及那些从地下社会、师大公园、The Wall……一路走过来的人们,他还特别找来《Bossa Nova》的贝斯手Kevin 参与这首歌的录音。

"我觉得这张专辑要消化的事情很多,做专辑的情感浓烈程度都很重,还需要很多时间去消化到底发生了什么。"

尽管台上嬉皮笑脸,曾国宏对创作生涯十分慎重,更非常珍惜继续创作音乐的时光。回想自《Bossa Nova》发行后沉寂,三年多如解散般无声,他虽然没闲着,攻读研究所的同时,还是张悬(焦安溥)的巡演乐手,但创作生涯近乎停滞。

当乐手永远只能弹别人的歌,国国说,这样对自己的生命没有最终决定权,有一种不安全感,这种依附的感觉很干,左看右看,职业乐手生涯让他心生忧虑:"如果环境里有很多很厉害的音乐人,永远有想合作的人当然很棒,但环境太让人不放心……我看过很多乐手跟领班套交情才有工作,这很不健康。"

直到有次邀请Dirty Beaches来演出,主唱张宏泰劝他:"你一定要回来做自己的创作。"他觉得备受鼓励,刚好赶上张悬&Algae巡演结束,曾国宏决定重新调适心态回来玩乐团,张宏泰的一席话也成了他决定再出发的最大契机。

"我还是喜欢创作,就算是弹一个句子、唱一首歌,能玩飞车、玩自己写的歌是很开心的。"

通过自有独立厂牌"夕阳音乐产业",落日飞车发行的三张作品台湾地区已售出至少一万五千张,算上其他城市、地区,已经超过三万,新推出的黑胶,预期也会在巡演助攻下拿到好成绩。国国说,厂牌计划开始投资年轻音乐人,首位会是帮忙在专辑中朗诵法语口白的雷擎。

他解释,飞车的经验不足以拿来当作通则,因为每一个创作者的背景与对音乐未来的发展预期不尽相同,所以会先从资金开始,让音乐人全权处理,厂牌负责后端上架、提供有限的宣传资源。

"我比较鼓励年轻人先做好作品,剩下来再慢慢试就好。"

国国已经写了新歌,还没有编,也没决定编曲是什么样

"直男娘炮摇滚":音乐版本的古着

2012年前后,社会新鲜人与延迟毕业的学生神情中略有颓丧,穿着旧T,抽烟喝着廉价啤酒,在师大等学校附近徘徊,他们共同组成了"夹层世代"。一间20平米不到的房间里,600块新台币的宜家书柜上必备的经典三大件是《我们的灵魂乐》、《我爱您》与《芭莎诺娃》。

《芭莎诺娃》是一部摇滚记缩影,它将一路上摇滚乐展延出的讨喜元素搜罗集珍,混入的灵魂、爵士元素,堪称是当时没人猜到的伏笔。

专辑《Bossa Nova》从英美1960、1970年代摇滚乐取经,适合伸缩颈椎的节奏吉他与火热难耐的贝斯、舒筋活血的鼓点,编排率性且杰出。

我望着台上的大编制落日飞车,以前的日子记忆犹新,画面与画面就叠在视网膜上,毕竟过去那段日子、那个年纪的我们应该都过得不太好,但现在我们俨然身处于轨道的最高处,准备享受那夹杂着重力、兴奋与未知的喜悦,然后呐喊。

他们从电脑音乐、摇滚三大件,变成双吉他加合成器、打击乐、萨克斯,从老式吉他摇滚进化为"Pre-胎教音乐",常被评为Neo City Pop 台湾地区代表,或被认为是 Post-DeMarco / Mac DeMarco revolve 的乐团,但不少音乐圈内评价总用调侃的语气说他们聪明:只会混搭而没有深层的中心思想。

曾国宏并没有反驳,他说从一而终玩一个风格没有意义,何况永远有人玩得更好,现代什么都听得到、制作速度又快,"混合"在创作里变得非常有趣。

"我的研究很透彻,又很尊重历史脉络,我是个超有历史感的人,所以我这样把东西黏合起来会让人觉得东西很到位,都有在对的气味上,听起来有点太聪明,我也可以了解这种‘乐团没有自己’的说法。" 

霎时他扬起了嘴角:"我完全觉得这说法是对的。飞车就是这样,我们没有在乐风上有什么突出的地方,我们就是一个乐风的婊子。"根本不否认,对"聪明"的评价还显得洋洋得意。

但曾国宏说,他觉得自己还不如雀斑、Everfor更接近City Pop 的范畴,甚至是Airhead Records旗下的deca joins、浅堤、The Fur.……都比飞车对City Pop 有企图或气味。

他进一步解释,City Pop不但要有爵士基础,对Funk也要熟悉,技术门槛高,音乐人山下达郎、高中正义,幕后制作人坂本龙一、细野晴臣与高桥幸宏,都是L.A. 的A Team,世界顶尖,要去复制这种气味难度很高,是抄不来的。

这波"chill 风"就像是二十年一次的流行复兴在东太平洋岛链吹起,但不知道持续多久。日本英姿不再,仅存Lucky Tapes、CERO 等乐团,反倒是泰国的Gym and Swim、Phum Viphurit国际注目度在窜升。就算飞车现在被视为台湾地区City Pop风格先驱、第一把交椅,也只是因为曾国宏热爱老摇滚、Soul、Funk 甚至过往的白金流行金曲,这些都是孕育City Pop的母体。

"爱爱大旅店"台北站现场(图片来源:落日飞车)

他说飞车就是一群邻家哥哥叔叔聚在一起,玩非小清新也不硬派的"软摇滚",彬彬有礼,客客气气,玩团十几年没一个人身上有刺青,这次"爱爱大旅店"巡演造型还是递房卡、不时扫地或打理庭园的"汽车旅馆员工",几个月前更被乐迷称为"直男娘炮摇滚"……他自诩飞车是比较不迷幻的Tame Impala,元素更广更多更繁杂:吉他solo、迷幻的和声行进,还有一点白烂摇滚影子,例如《I Know You know I Love You》的reference是1990年代加州乐团Pavement⋯⋯运用涉猎广泛的音乐品味,做出别致的复古新声,让飞车具有不容易被取代的存在感。

"我个人做音乐就是精致取向,又很喜欢私藏幽默,会把这些概念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包覆在一个糖衣底下。我的歌有很多彩蛋,能找到很多reference,热爱音乐的人会知道这些歌曲可能是什么加什么、用了哪些元素,我怎么把它们装起来……真的很了解飞车的乐迷,就会很了解我这个人。"

曾国宏的工作间里面放着不少诙谐有趣的小收藏,青蛙不但跟长相有关,也跟他很热衷的网路迷因(meme)Pepe the Frog有关

飞车所到之处让年轻人迷醉痴狂,现场听众大多是刚满25岁的90后,国国说他们是"追寻着资本主义腐败气味之美、徜徉在太宰治的酒池肉林中,是厌世世代的极端"。比起起身反抗,飞车这种好听、浪漫、甜腻、的音乐正中下怀。

"我们有点像是古着,音乐版本的古着。"

落日飞车会把成员的热情消磨殆尽吗?

他说玩团是个很古典的行为,点点鼠标、套用loop,只要好听,一切成立。一人就能创作,谁还要玩乐团呢?乐团一定要花时间练习,有基本的技术,但有技术并不代表有美感。

相较Home Studio、Producer取向当道,有美感才是第一要务。但技术之于玩乐团是必须,不可能不会乐器去玩团:"当然可以技术水平不高,像是Joy Division,但后来他们也变成New Order,不可能停留在一个永远搞不清楚贝斯在弹什么的状态。"

落日飞车成员是一起长大的伙伴,但喜好仍然天南地北,乐团不可能让每个人都满意,更别提这些能独当一面的创作人各自还有"自己的飞车":尊龙和小甘有AngelBaby,Jon有森林,弘礼有南瓜妮歌迷俱乐部,鸟人跟浩庭也有郑宜农乐手等其他身份,连国国自己也仍在安溥的团队里……要如何把这群创作者留在飞车并付出心力,面对明年度更重的演出和邀约?这是身为团长的曾国宏正思考的课题。

飞车还在往上爬,他希望迎向挑战更多、更大的舞台,做出更好的演出。但全心投入一支乐团,成员们就会面临更大的牺牲:时间、态度与心力,也不能再用好似刚起床的造型,去面对台下两千名观众。

落日飞车首次针对乐团认真做了造型设计,拍了团照。他们一直都知道一定要做。不是做作过明星瘾,而是让人与音乐一样秀色可餐

演出要开始考虑灯光、视觉、舞台配置……这是在The Wall、Revolver等Livehouse从未面临的。演大舞台的时候还可以Jam吗?如果追求表演尽善尽美,彩排的时间是否要更多?练习的细节是否要更多?对于以后工作邀约,他们是否有这样的肩膀能扛起?

曾国宏说,密集演出仅算是资格赛,撑过后还要再冲,他考虑跟团员签约,让团员成为"夕阳音乐产业"的正式员工,让团员在生活无忧的状况下,乘着落日飞车敲响世界的大门。

飞车出道五年,眼前的坡已经陡起来了,他想看看可以爬到多高,现在也能开出足够的条件问大家要不要这么做:"我也不是要一辈子飞车一路到底,但刚好有这个机会一定要做看看,不然太可惜了。" 

常驻在国国脸上的笑容少了一些,略微严肃了起来:"我们没一定要做个长远性的计划,这是会想要问大家的。今年的巡演大家都讨论过,但还是希望维持现状。我们就维持现状过了一阵,我希望明年农历年后,问问大家意愿是否留下来冲。飞车也不是一定要有多少人,也都来来去去,但要做,就希望大家能留下好好做。"

"(飞车)可以让成员生活无忧,但不见得是做最喜欢的音乐。"话锋一转,他深知身为乐手的工作感与无力感,会把团员对飞车的热情磨耗殆尽,这是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一如自己过去的乐手经验,他非常能体会团员看待飞车的感受。

"我也是过来人,心境上的转换我知道,但就是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我觉得这才是成年人该有的基本表现。"

有一种典范,叫落日飞车

曾国宏说,做音乐先不要对环境有太多的抱负或压力。"我们的听众可以比现在更多,挑战的技术与音乐绝对不会被市场绑住。"

回顾起来,落日飞车好像是第一个攻克非华语圈的台湾地区乐团,没有之一。

二访北美,更要到德、英、法等欧洲国家,有纽约妈妈Mia担任欧美巡演经理,行程都靠她帮忙,但单兵作战总是有极限。

"现在光排东南亚巡演,或欧洲巡演,很多机会、邀约,但要处理的事情很杂:合约怎么签、演出费不好怎么谈……我们在这个浪尖上,跑国际巡演就发现台湾地区缺乏Tour Agency,没有一个能代表艺人去接触不同市场的单位。"

他解释,过去的海外巡演大多靠海外华人社群与组织接济,宣传渠道僵化,若要发掘不同的社群,就得花心力沟通磨合,还有海外的财务、法务无人接应,都要揽在身上,效率有限,工作量更压死人。

 "爱爱大旅店"台北站后台(图片来源:落日飞车)

"国外专业的Agency会有制式的合约跟场馆谈,或把演出再卖给当地的其他单位。现在我们很明显是一个自产自销的自耕农,要买产品就是联络农场的主人,但国外通常是有经销商协助,有比较完整的资源配套。果农只要专心地把水果种好,把水果包的漂漂亮亮就会被拿去卖。我们现在就是个体户来下单,要一个一个沟通,这会花乐团很多的时间。"

曾国宏也知道光有机构,没有足够多的乐团也不行。他更期待未来有更多能勇于放眼世界、不走僵化老路的乐团,能共同促成这一股"需求",甚至创造一个产业,让自己成为推动专业Tour Manager、专业巡演经纪诞生的推手。

他又提了一次"乐团形式玩音乐已经古典化":这并不是一个多新潮的跟世界接轨的形式。但若能抓住机会,带动世界玩团的风气再迈进一步,在浪潮上扮演其中的角色……曾国宏说,他真的很想挑战。

他希望落日飞车可以成为另一个乐团成功的典范,不是只有某几个固定套路,然后制高点叫做五月天。

曾国宏与落日飞车的抉择就放在眼前:"现在世界给了我们足够的回应跟机会,就看我们要不要抓住这些;不想要,大家要做自己,我觉得也行,但就是大家要对自己的决定负责任。"

墙上挂着Clint Eastwood在《不法之徒The Outlaw Josey Wales》中的经典姿势海报,他也很喜欢那时候的西部电影,自由、狂野又硬派。电影主角Josey Wales 在剧中有这么一段台词令人玩味:"Now remember, when things look bad and it looks like you're not gonna make it, then you gotta get mean. I mean plumb, mad-dog mean. 'Cause if you lose your head and you give up then you neither live nor win. That's just the way it is."

本文转载自Blow吹音乐,标题及内容有改动。

校对:冻梨 

进入落日飞车街声主页,试听他们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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