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井十一:“耗”出来的金曲奖制作人
2017/07/19
撰文:孙大猴
街声大事两岸音乐制作人系列专访,陆续报道这些年在华语音乐界具有深远影响力的制作人,讲述他们的音乐历程,直击音乐制作的幕后故事。
第一期讲述的是制作人陈建骐和歌手魏如萱之间的故事:文末“延伸”阅读《陈建骐谈魏如萱:为什么我们不能接受一个怪腔怪调的华语歌手?》
第二期请来金曲奖制作人荒井。发掘音乐人本身的特征,是荒井一直以来的制作信条:“做出来的东西一定要属于他”。
比起两年前,荒井十一在第28届金曲奖上的表现要淡定很多。2015年,荒井制作了莫文蔚的专辑《不散,不见》,并获得第26届金曲奖最佳制作人,那时候他的名字还是荒井壮一郎。林忆莲公布获奖名单时,他瞪大眼睛,吐了下舌头,一脸不能相信的表情,上台前他和莫文蔚拥抱,和陈奕迅也握了手。
荒井上台第一句话:“我的爸爸是日本人,我的妈妈是香港人,我的妻子是台湾人,还是原住民,我在北京住了十多年了,所以我的中文没问题。”从视频里能看出荒井那种手足无措的喜悦。
2017年金曲奖颁奖典礼上,荒井制作的专辑《Vavayan女人》获得了最佳原住民专辑奖,由于阿爆在国外音乐节演出,荒井代替阿爆上台领奖。从座位到领奖台的一小段路上,他走走停停,一直在回头等着谁。究竟是怎么了?很多观众都有点诧异。
原来,这张专辑少不了Derrick Sepnio与 Fergus Chow在编曲上的贡献,荒井站在上台口的楼梯边,等Derrick和Fergus都赶上来,三人才一起走到舞台中央,发表获奖感言。
随后,荒井又凭着阿爆的《Vayanyan女人》获得第28届金曲奖最佳制作人。听到陶喆念出他的名字后,荒井站起来,和两年前一样吐了吐吐舌头,一脸惊讶的表情。
上台,他和两年前一样感谢了合作伙伴们:音乐制作团队、十一音乐的工作人员们,感谢了妻子,还有Tweak Tone Labs录音棚的混音师周天澈、录音师李卓、文姐。
Tweak Tone Labs 边上挨着鼓楼西剧场,经常有人走进 TTL 找剧场
Tweak Tone Labs录音棚在鼓楼西边的一条胡同里,Tweak本来是拧、捏的意思,也是音响设备圈里对极度“发烧”设备的形容,如果一定要翻译过来,就差了几分原文的精髓:发烧音色实验室。不过,来录音的人都不管这些,直接叫它:TTL。
下午五点,MATZKA、荒井一群人一边聊着,一边走进录音棚。录音棚的“棚宠”Roy(一只雪纳瑞犬)看见荒井,赶紧过来,爪子踩在录音棚的地板上,滴答滴答的,到了荒井身边,仰头看着他。
Roy 是歌手袁娅维不时寄养在 TTL 的一只乖巧的雪纳瑞
在金曲奖被荒井“提名”的录音师文姐已经把麦克摆好,录音棚的老板周天澈还在笑眯眯地调整麦克的摆位。周天澈作为《不散,不见》的混音师,被提名了第26届金曲奖最佳演唱录音专辑。
这是2017年5月26日,荒井正在为MATZKA录制新专辑,这一天要录的是Flamenco吉他,不大的第二录音室里摆了三对立体声麦克,几种不同的摆位严阵以待,周天澈还特意要试试新买的两支DPA小振膜电容麦。
就像荒井在这次采访里一直说的,选择一个录音棚,不仅仅是看它的麦克和装修,氛围也特别重要:“就像TTL,大家就算什么也不干,也可以在这‘耗’着。”
威士忌浇灌出的祖灵之声
荒井和原住民音乐有着化不开的联结。
两次金曲奖上,荒井都感谢了自己的妻子,第一次更加直白,获奖词的最后一句是:“感谢我的太太,我爱你。”
不明就里的人会以为荒井纯是情感激动,他们不知道荒井的岳父:张俊杰,是飞鱼云豹的负责人。在飞鱼云豹的倡导下,台湾开始重视和搜集原住民古调,所以荒井感谢妻子正是感谢妻子对他事业的帮助和支持。由于夫人的关系,荒井一直以来和原住民有很多接触,了解他们的传统和故事,明白他们现在的生活状态和想法,这给荒井制作第一张专辑提供了得天独厚的优势。
荒井从小就接受古典音乐打击乐教育,在北京还和龙隆一起组建了团结湖乐队
荒井第一次担任制作人的就是《百年排湾 风华再现》。在这张专辑出版之前,飞鱼云豹通常采用采风的方式:支起一支麦克,甚至就是简单的录音笔,到田间地头,深入原住民的生活环境进行录音。这种方式的好处是原汁原味,不过缺点也很明显:这些录音仅对少量研究人群有吸引力,普通的音乐爱好者往往听不出所以然来。
古调,也就是世代流传下来的原住民传统歌曲,配器相对简单,以人声为主。原住民的乐器也不外乎鼻笛、口弦、木鼓,尤其是以木鼓的节奏为主,这一点和很多根源音乐类似。原住民音乐里重视节奏,和弦概念相对模糊,这正应了荒井一直以来的专业:打击乐。
荒井1983年出生在香港。离家不远,有一座社区办的音乐课堂,4、5岁的荒井第一次去,来自上海的董老师就觉得他“天赋异禀,骨骼清奇,是个打击乐的好苗子“。在别的小朋友都学钢琴、小提琴的时候,荒井学起了打击乐,从此以后,他把身边所有能打出动静的东西都当成了乐器。“有一个说法:鼓手和邻居的关系都不太好。那时候我还小,没有套鼓可以打,所以就变成了很惹人烦的小朋友,见到什么都要叮咣叮咣敲一通。”荒井笑着说。不像其他小朋友,大家练古典乐器早期都有严重的逆反情绪,可荒井一直对打击乐都是无限的热爱。
把原住民音乐录制成商业唱片,这对于飞鱼云豹也是一个尝试。这样,荒井稀里糊涂就当了制作人。一切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听人家说哪家录音棚好,荒井就去哪家,该去哪家录人声,又该去哪家录吉他弦乐钢琴。录制人声,荒井选了台湾最有名的的强力录音棚和白金录音棚。
对于大多数原住民歌者来说,他们习惯了在宽阔的野外唱歌,到了录音棚往往会有些不适应。荒井要做的就是让他们放松下来。
所以合唱大部分没有使用分轨录音。对于原住民歌者来说,如果听不到身边人的声音,他们自己也不会唱了。所以录合唱的时候,就尽量把麦克风藏起来,几支麦克风挂在高处,不影响歌手们的发挥就好。
《百年排湾 风华绝代》内页
到了领唱的林广财,他的主要问题也是:放松不下来。
“那时候我们录音一天就是一瓶威士忌,他也有些紧张,我也是第一次当制作人。”荒井说,“我就是陪着他喝两口,基本一瓶都是他喝的。我要是喝完了我就倒下了。”古代祭祀都会用到酒,因为古人认为酒能够通神。在一瓶瓶威士忌的浇灌之下,他的声音悠远空旷,似乎真的能从里面听到祖灵的声音。
录音中,荒井并没有给林广财太多其它建议,最多的就是“记得要对着麦克风唱”。
古调多是无伴奏合唱,可到了日据时代的歌曲,台湾原住民也受到了一些日本歌曲的影响,编曲上理所当然需要一些流行因素。荒井就请来了秦四风和李荣浩,在北京The One录了吉他和钢琴,在总政文工团录音棚录了弦乐。
经过朋友介绍,《百年排湾 风华再现》由香港的混音师宋嘉恒混缩,他也是第一次做原住民音乐,混完了他特意跟荒井说:“做这种还挺好玩的。”
荒井凭着这张专辑成为了“华语音乐传媒大奖”的最佳制作人,可以说是旗开得胜。
我们的目的就是尽情玩
MATZKA也是来自台东的排湾族原住民,2016年发行的专辑《东南美》由荒井制作。荒井的妻子和MATZKA的妻子是姐妹,所以在MATZKA做音乐的早期,荒井就经常去看MATZKA的演出,也会在专辑里录制一些打击乐。
虽然和MATZKA关系亲近,可一直以来,荒井觉得自己和MATZKA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
“MATZKA每天有三百种想法,到了第七天他就有……1500个想法,哎呀,不会算。本来说好专辑的十首歌,过几天他又换了两首歌,就是刚写出来的,果然比原来的还好。”荒井说。
在TTL录制MATZKA新专辑中的Flamenco吉他
而荒井在制作过程中最重要的就是一直抓住这些想法中真正好的,把他们发展出来。
“原来MATZKA的音乐更像乐队,乐队的好处很明显,人人有自己固定的演奏风格。但是MATZKA对音乐的想法总是在变,有时乐手没法快速领会的话他就自己一个人都干了。”荒井这么说。
《东南美》的底子(鼓+贝斯)同样是同期录音,鼓手恭硕良不仅是陈奕迅、林忆莲的鼓手,同样也是经验丰富的独立音乐人。“MATZKA这张我们就一个目的:玩儿。我们都是先排练,排练出什么好东西我们就收进专辑里了。”
MATZKA之前更多把精力放在编曲和表达方式上,他对具体怎么录音制作是不太感兴趣的,所以这回录音制作的事情都交给了荒井。“因为是我制作所以MATZKA就被提名了最佳男歌手吗!”(第27届金曲奖最佳男歌手提名)荒井开玩笑说。
确实,原来MATZKA歌曲里人声略显单薄,而这张专辑里人声明显要立体很多。和声的编配,几轨人声的叠加,《大叔》中还有常石磊以及录音棚工作人员的声音,这也是荒井的坚持:玩儿。
荒井经常工作的TTL二录
梅开二度的金曲奖制作人
阿爆曾是阿爆&Brandy(2003年组建,曾获得第15届金曲奖-最佳重唱组合奖)的一员,也是排湾族原住民。几年的休息过后,重回歌坛,她希望做一些律动强的音乐。于是荒井给了阿爆一个建议,从Logic(编曲软件)上找一些有感觉的Loop,从这个loop出发,写出了一系列让荒井团队惊喜的歌曲。
荒井请来了Derrick Sepnio(吉他)与 Fergus Chow(贝斯、键盘),他自己则负责套鼓和打击乐。三个人在Tweak Tone Labs用了一周进行同期录音(几样乐器一起录音,分别收音,和分轨录音录完一样乐器再录另一样不同),把所有的曲目通通搞定。虽然同期录音对乐手的要求更高,对录音棚的要求也更加严苛,但是同期录音的鲜活和化学反应是分轨录音无法捕捉到的。
TTL录音棚里挂起来的《Vavayan.女人》,从反光的玻璃中你可以看到荒井
阿爆的母语水平是能满足日常交流,如果真的说到写词,那还是需要母亲爱静的帮助,爱静也是一名歌手,同样也是电台主持人。像《有》《妇女们的聚会》里面的很多词都是来自母女的日常聊天。
“你们真的很幸福 妈妈这样说
现代的你们
有 保姆 有 钱 有长辈 会帮忙照顾孩子
有 保姆 有 钱 有托儿所 会帮忙照顾孩子“
————《有》
即使把词译成汉语,原住民的简单和直率依旧扑面而来,配上Funky味道十足的编曲,让人在起舞的同时又心怀敬畏和感动。
阿爆一举摘下了28届金曲奖最佳原住民专辑奖,也让荒井获得28届“金曲奖最佳制作人”。
第一次成为金曲奖制作人那一刻,荒井自己用了“疯“这个字。
那是莫文蔚的专辑《不散,不见》。
荒井作为打击乐手和莫文蔚合作多年,从2008年开始,一起做了3、4圈巡演。
那一阵子莫文蔚要录新专辑,荒井也帮着她找寻制作人,不过几番选择,都没有太称心的。有一天,莫文蔚突然打电话给荒井:”我怎么一直没想到你呢?我们就一起做一张专辑吧!“
收歌、选歌、编曲,已经作为打击乐手合作多年的荒井第一次作为制作人和莫文蔚合作。
专辑同名歌曲《不散,不见》的录制让荒井记忆颇深。
一听到Demo,荒井和莫文蔚都很喜欢,于是荒井决定尽量减少编曲的比重,所以伴奏只用了一架钢琴。
为了追求同期录音时的“化学反应”,键盘手赵兆和莫文蔚,两个人分别处在TTL的两个录音间里,从耳机里他们能听到彼此的声音。
TTL录音棚里挂着的《不散,不见》,莫文蔚和荒井对这张专辑的定义是”旅行主题“
一遍、两遍,荒井就在控制室里,看着、听着他们俩的演奏演唱,每次歌曲结束,他会对演唱或钢琴演奏给出一点意见,也有时候大家会默契地要求再来一遍。
第七遍的时候,从钢琴响起,莫文蔚第一个字发出来,荒井就觉得不一样,莫文蔚最后一个尾音刚刚收掉,她和荒井异口同声:“That was it!”
赵兆和荒井负责了整张专辑的编曲,有时候几个人玩起来,编得太“飞”,荒井也会把乐队往回拉一拉。莫文蔚学习演唱出身,对她希望表达的感情、对于编曲录音混音,都有她自己强烈的态度。
“《一切安好》的钢琴很大程度上需要感谢常石磊,能在这样复杂的拍子里编出这首歌。”和录音棚里凑巧录音的音乐人交朋友,互相学习,也是荒井“耗”的功夫所在。
陈粒在Blue Note演出时,荒井为她做鼓手
“有了金曲奖最佳制作人这个头衔,感觉对自己会有影响,好像大家都会更听我的......哈哈哈哈!”前一半还说得字斟句酌,后一半荒井就哈哈大笑起来。
“我做制作人一定要做出艺人自己的特点,如果用某个概念风格硬套,这个我做不来。我更在意做出来的东西是不是属于他,一定要是真实的他。”荒井说。
刚来北京的时候,他和瑞典乐手一起一头雾水给皮影戏配乐,那时荒井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制作人。为了参加国家交响乐团来到北京,荒井在北京一呆就是小二十年。他在北京认识了一群朋友,更认识了他的妻子。
作为一个打击乐乐手,他知道乐手想要做什么,是怎么想的,也更知道音乐最初演奏的魅力,制作中他一直坚持乐队的概念,只要时间足够,他都会先和乐手一起排练,看看大家能玩出什么来,能“耗”出什么来。
和卢广仲做三大件乐器时,乐队一起玩着玩着,荒井抓了下痒,被卢广仲听到:“刚才那个是什么声音,能不能加到歌曲里?”于是就把抓痒声变成了一个沙锤,做成一首歌。做陈粒《小梦大半》的时候,荒井和贝斯手阿达、吉他手朱家明一起排练,把不同的可能性试了好多遍。
从制作第一张专辑到现在,从懵懵懂懂找录音室找乐手,到现在金曲奖最佳制作人梅开二度,每到和团队一起吃饭的时候,荒井都会招呼录音师们一起吃,大家说说笑笑,一起“耗”出了多少张可圈可点的专辑,更让音乐回到了几万年前刚诞生时候的本质:快乐。
图片来源:荒井、孙大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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