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昆:水陆两栖综合症晚期患者

2016/12/07

撰文:Amber

街声独家专访

画家朋友说他是搞音乐的,音乐人朋友说他是画画的……

采访当天,时间原本定在下午三点,杜昆推后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里,杜昆在阅读日本作家伊坂幸太郎的小说《死神的精确度》。街声采访杜昆的第二天,伊坂幸太郎视频采访了杜昆,起因是杜昆的画被用作日本小说杂志《小说》的封面,连续四期,恰好伊坂是杂志的连载作者,觉得杜昆的画很有趣,就想和他聊一聊。

因为签约了日本的三潴画廊,“画家杜昆”在另一个国度更被人所熟知,可即便如此,杜昆仍旧是个不折不扣的独立音乐人。

杜昆的音乐风格难以归类,现场演出也总是充满惊喜

涂鸦乐队:充满荷尔蒙与激情

在四川遂宁市,有一座距离重庆车程一小时的县城,叫蓬溪,地方小,很多四川人都不知道它的存在,1999年杜昆17岁之前就一直生活在那里。整座小城被芝溪河贯穿,杜昆小时候上下学都会沿着河边走,跨过一座拱桥,再穿过西街就能到达学校。路上总是有好朋友相伴,偷偷抽烟,偶尔也在河边打群架。朋友们渐渐长大,各自生活,多年后,杜昆某次和发小们再度相聚,感慨万千,就写下了《芝溪河》这首歌,西街也被唱进了歌里。

然而在儿时杜昆眼里,音乐曾经一度等于小学音乐老师教的儿歌,句句离不开赞美歌颂,直到他听到了Beyond。

那时他正在老家上初二,班里的男同学一边扫地,一边唱歌,旁边的杜昆只听他们唱都觉得这首歌特别man,连忙问这是什么歌。同学告诉他是Beyond的,是黄家驹写的《长城》,把磁带借给了他,杜昆回家就用录音机翻录了一盘。从那之后,他开始了解Beyond的一切,然而那时黄家驹已经去世多年,杜昆心里特别难过。

Beyond当年是很多人的乐队启蒙,杜昆也是其中之一 

县城没有琴行,杜昆很难接触到太多乐器,同学家里有把父亲当兵时的破木吉他,他很喜欢借来玩。1999年考入位于杭州的中国美术学院附中,琴行和摇滚现场都多了很多,杜昆也买了自己的第一把吉他。刘传写的《教你弹吉他》是当时最常见的教材,翻开看,有一半都是老狼的歌。除了Beyond和老狼,唐朝、黑豹、涅槃、Nick Cave等等,都是他的心头好。

也正是因为Beyond,杜昆在高中组了第一支乐队,涂鸦。高一,他抱着吉他在寝室弹弹唱唱,自学了两三首歌,有几个同学发现他的才能,每天下课后就到寝室跟着他学,杜昆学会十首歌,就能教会徒弟五首。后来杜昆让其中的一个男生学贝斯,又说服另一个男生学打鼓,高一下半学期,乐队正式建起来了。

年轻气盛,几个人虽然技术不够好,连翻唱都有困难,但是他们选择了自定标准,自己写歌,玩的风格也很“前卫”——木吉他后朋克,完全没有套路可循。“涂鸦”这个名字也是来自于此,“就像是画儿童画,什么都不懂,一画就像毕加索。”

2001年前后,杭州有个音乐杂志叫《音乐小虫》,经常策划组织地下乐队的演出,涂鸦乐队也参加过几次,有时候是在酒吧,或者有时候是一些大学的礼堂。

高二那年,几个不安分的男生第一次自己策划了演出。大部分学校的操场边上都有个主席台,领导开大会时喜欢站在那用麦克风喊话,主席台的大小刚好相当于一个足够乐队蹦跶的舞台,杜昆就把地点定在了那。几个美术生搬了一堆画室里给模特打光的灯,从室内扯了长长的电线,又特意找了几个多孔插线板,让同学按不同的开关,控制舞台灯光。这位被抓去当灯光师的同学叫蒋竹韵,后来在杭州做了声音艺术家,艺名是积木。

看杜昆的现场,还能在他身上捕捉到当年那股不安分的劲儿

这场演出除了有美院大学部的磁场乐队外,他们还邀请了杭州的另外两支乐队,第二层皮和板砖。附中当时只有涂鸦这一支乐队,演出前他们谁也没通知,当天默默地往室外搬器材,路过的同学就大概明白他们要做什么了。夜晚的操场平日里总是漆黑一片,主席台突然亮起了灯光,几乎全校的学生都被吸引了过来。 

涂鸦乐队持续了两年,因为成员考入了不同的大学,自然解体了,唯一的遗留物是一张小样。在排练室里,几个人围着一个MD录音,一遍过,连后期处理都没有,声音里“充满荷尔蒙和激情”,也只有杜昆和几个私密的朋友听过这张小样。后来被收录在第一张专辑《Where My Angel Sleeps》当中的《The Guangde Temple》就出自当时录制的小样之一,歌词从头到尾都是呢喃,时至今日,现场表演也都由杜昆即兴发挥人声部分。

央美的独立创作人

2004年,杜昆录制了第一张个人唱片,全英文的《Where My Angel Sleeps》,写歌、录歌、混音,全部由杜昆自己完成。那时他还是个中央美术学院的大学生,喜欢听欧美的摇滚。成品出来后,为了让更多人听见,杜昆跑到了北京雕塑公园的迷笛音乐节摆摊。

杜昆年纪小的时候爱唱英文,开始用中文创作后,觉得所有艺术都是要回归本源的

那一届的迷笛,口袋唱片的崔人予在公园来来回回地逛,每个摊位都要逗留,所有的小样都被他挨张买来听,他在杜昆那也买了一张。音乐节结束,他给杜昆打来电话,包下了余下的200张唱片,过了一个月,崔人予又打来了电话。

“唱片还有吗?”
“没有了。”
“那就重新录一遍吧。”

“行。”

于是杜昆这张不成熟的作品在2005年又重新录制做了一千张,通过口袋唱片和《口袋音乐》杂志流向全国各地的唱片实体店和听众。那时《口袋音乐》杂志正办得风生水起,是不少年轻音乐人的启蒙和起点,李志就是当年和杜昆一起发专辑的音乐人之一。

很多读者通过《口袋音乐》了解到了李志、杜昆、My Little Airport等独立音乐人

在2004年的北京雕塑公园,很多独立音乐人都蹲在公园路边卖自己的唱片,也有别的小贩出售一些乐队的现场照片和海报。

当时,杜昆摊位左边是名字还叫欧波的声音玩具主唱欧珈源,右边是木玛,这两人是好朋友,经常隔着杜昆聊天。等到杜昆加入谈话,欧珈源发现他也是四川人,老乡见老乡,立刻送了他一张刚出的《最美妙的旅行》,杜昆则回赠了自己的唱片。

杜昆《众神闹》系列当中的欧珈源和木玛

欧珈源也喜欢画画,音乐节结束的第二天就跑到央美找杜昆。杜昆去公交车站接他,只见一个帽子压得极低还带着墨镜的男子,杜昆心想:“谁认识啊,把自己捂得这么严。”他带着欧珈源去了自己住的地下室,那儿既是他的画室也是排练室。欧珈源给他的架子鼓调了音,直到后来二手转卖时,杜昆都没动过鼓钥匙,还叮嘱下家说:“这鼓是欧波(欧珈源)调的,别动哦。”

杜昆的第二张专辑《清波街上空的幽灵》在7年后的2012年才面世。2009年,杜昆回到杭州,住在西湖边上的清波街。这条从南宋就开始存在的老街被当时杭州最贵的楼盘占据,杜昆则生活在街对面的老房子里,顶层,一推开窗户就能看见高大上的新公寓,也能看见西湖边上的树梢。

专辑封面是杜昆所画的《十四万四千》的一部分,意境和音乐相符,就被他拿来用了

由于主业是画画,杜昆并没有多少时间花在音乐上,也经常遇到创作瓶颈。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也没有任何灵感。在这7年间,他想过放弃,但又割舍不下。画画的空档,他把偶尔想到的旋律或歌词记下来,一直积攒到2011年,他专门拨出时间制作第二张专辑。八个多月,他在网上寻找风格相似的录音室作品,参考混音的教程来模仿,每天早上起床就开始编曲、录音、修改,录好了就导入到手机里,随时听,记录发现的问题再进行修改,就这么一点点独自完成了专辑。

生下来就是为了画画

父亲是美术老师,3岁的杜昆周围只有笔墨纸,没有其他玩具。上了小学,杜昆因为画画而与众不同,杜昆就觉得,画画挺好,“可能我生下来就是为了画画”。年纪小,杜昆对自己没什么规划,父亲为他设计好了路,先考上中国美术学院附中,然后进入专业的美术学院学习,做一名专业的画家。

高中的杜昆喜欢模仿达利,上了大学,他又分神去搞音乐,真正开始自己的绘画创作已经是毕业创作前后了。离开附中四年,过往学习的东西逐渐得到升华,他开始寻找自己的风格。

翻看杜昆的新浪博客,他上传最早的一副画作是《我的曾祖父的二叔像》,清朝人的模样,长袍马褂,直挺挺的长辫子,脸上被奇异的花纹覆盖,没有五官,手指有14根。最开始这幅画是课堂上的人像写生作业,模特穿着长袍普普通通地坐在那,但杜昆早已厌倦一五一十地写实,他就编出略显惊悚的故事,虚构了一个人物。那段时间的课堂作业都被他画得光怪陆离,他用大提琴和小提琴组成人体,也直接把人画成一棵倒插在土地中的树,背后都有一个真假难辨的怪谈传说。

我曾祖父的二叔是个怪人,1892年出生在隆勖,1935年去世的,赶上了清朝的末班车,听曾祖父说他当时是家族里很不幸的人,因为长相奇特,亲戚都不愿意跟他来往,因为他有14个手指头,脸上的胎记很多,以至于连五官都模糊了,大概在他22岁时,五官就消失了,只留下一个小孔,供呼吸进食,曾祖父用手在他小孔前挥挥手,他会有反映,说明这也是他的眼睛.曾祖父说他不愿意出门,怕吓着别人,当然娶老婆就成了问题……我时不时在网上看见花边新闻里讲某个男侏儒踏遍千山万水,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他心爱的女侏儒,但是我这位古代的远房亲戚却没有这个命,他43年里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他很破旧的老房子里,写诗画画伴随他不长的一生,最后死的时候还是我曾祖父的弟弟把他的遗体裹了起来,埋在自家的田坎下,上面种了一颗柏树。记得我小时侯去老家给爷爷上坟,还真看见那棵柏树——很粗壮的一个问号形状。 

2008年,日本的三潴画廊在北京开设分部,分部的经理在新浪博客看到了杜昆的作品,就拿给画廊创办人三潴末雄看。过了两天,三潴先生亲自来北京找到杜昆,签下了这位年轻的中国艺术家。

水陆两栖综合症晚期患者

2009年杜昆在北京第一次举办了个人展览《被盗的世界》,个展的名字取自于一个早已不复存在的音乐网站。杜昆画画的时候,女友总是喜欢上一个叫做“被盗的世界”的论坛放一些好听的歌,可惜不久后,这个网站如同名字一样,再也上不去了。策划展览时,杜昆觉得这个名字很符合自己作品的意境,就拿来用了。

杜昆常说画画是儿子,音乐是女儿,很难割舍下谁,在他最著名的《众神闹》系列里,这二者终于合体了。起初杜昆想用中国建筑来组成人脸,但画了几张草稿后觉得差强人意,便将这个想法搁置了。直到某次他在网上看迷笛音乐节的视频,看到诱导社主唱雷霖“那酷毙的造型”,灵光一现,觉得可以画他,征得同意之后,就动手画了第一幅音乐人的建筑肖像。先锋的摇滚乐同古老的中国建筑在笔下碰撞,杜昆觉得很有趣,再掐指一算自己喜欢的音乐人还不少,就慢慢画了一个系列,声音玩具主唱欧珈源、左小祖咒、莫文蔚等等都被他用建筑重新搭建了一遍。

创作《众神闹》系列,杜昆一直在和比人还高的画布奋战

杜昆选择音乐人有三个标准:一是他喜欢那个人的音乐;二是长得有特点,造型上一看就想画;三是可以拿到肖像权。至今为止还没有哪个音乐人拒绝杜昆,当他们看到杜昆此前完成的作品,都很好奇究竟什么建筑会组成自己。在建筑上,杜昆的选择就随性了很多,没有固定的标准,组合起来是合适的就可以。鼻子要画一座阳台,但并没有哪座阳台是鼻子状的,杜昆就去研究建筑的构造,学着怎么搭建屋檐,怎么搭建窗户,佛像如何摆放,摸到了规律,人脸就由他肆意组装了。

谢天笑说:“有机会去看一下他的实体作品,这一点很重要。与音乐一样,听CD和live效果不一样,必须要去现场。”杜昆的画作尺寸都很大,比如谢天笑的肖像《望川楼》就是210x140cm大小的布面油画。杜昆绘制时会故意制造仰视的效果,观众面对一座山,再去看山上的建筑,不需要放大细节,就会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就好像音乐现场,巨大的音量一过来,颗粒感很清晰。”杜昆也很赞同谢天笑的比喻。

杜昆《众神闹》系列中的谢天笑

2016年1月,《众神闹》系列作品在日本东京展出,开幕当天来了不少人。观众对中国音乐的了解仅限于崔健,甚至连莫文蔚都不知道,但杜昆的画让他们产生了兴趣。每一张《众神闹》的画都带有二维码,观众扫描后就可以了解到相应音乐人的作品。

音乐与绘画结合是如今很多人会尝试的艺术表现形式,这也是杜昆一直在研究的课题。对着一张画即兴演奏,或是根据一段音乐绘制一幅作品,这种初级的互译不是杜昆想要的:“我觉得音乐的画面感每个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对于绘画每个人理解也不一样,非得让它们互相解释互相表达反而限制了观众的想象力。”

杜昆的音乐和画分别展示着他表达情绪的两种不同方式和角度。音乐偏向民谣或摇滚,总是带着一些生活的温度,而杜昆的画则冰冷诡异,属于超现实主义的范畴。杜昆现在很喜欢听电子乐,以后也可能会做这方面的尝试,或者挖掘新的角度来理解音乐。

画画的和唱歌的,气质略显不同,但都是杜昆

杜昆觉得“艺术家”和“音乐人”都不能准确形容自己,“我和那些艺术家在一起,他们觉得我是搞音乐的,和音乐人在一起,他们觉得我是画画的,我觉得我其实是水陆两栖综合症晚期患者。” 

2016年9月,杜昆带着乐队参加了腾龙洞迷笛音乐节,两年没演现场,杜昆整个人都很紧绷,他直言“这大概是自己状态最差的一次现场”,演出结束后的出场费,他全都分给了乐手。

明年年底杜昆有个个展,他现在正全力准备着。每天七点起床,跑步、吃早饭,然后玩玩乐器,10点左右开始画画,12点吃点东西,继续画,晚饭后看书。“不需要为生存赚钱,干着喜欢的工作,让音乐保持着纯洁的状态,还有老婆每天在一起,不用两地分居也不用朝九晚五。” 杜昆说,现在的生活状态就是理想的生活状态。

(本文图片由杜昆提供)


当我去流浪

如果你要去一个杳无人烟的地方流浪,只能带三张唱片、一本书和一件生活用品,你的选择是什么?以下是杜昆的答案:

唱片:

1.Gwei-lo《Gwei-lo》
2.Magyar Posse《Random Avenger》
3.涂鸦乐队《涂鸦》

书:

野外生存手册

生活用品:

瑞士军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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