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马戏团李星宇:城市生活也许很好,但我们还是毅然向海洋深处航行

2024/11/11

撰文:roubing

现在是2024年的秋天,距离鲸鱼马戏团的「寻声大航海」项目第一部分已经过去了十个月。 

“现在已经过劲儿了,今年春节的时候回来特别不适应。毕竟过了一个月与世隔绝的海上生活,回来之后就得面临很多现实的问题,比如家里打扫卫生,回到录音室工作什么的。”李星宇给我指了指地面。“现在过去快一年了,还是觉得它离我很近。”

李星宇在「寻声大航海」的海帆五号帆船上

站在鲸鱼马戏团的工作室里,很难想象眼前的李星宇和一年前身着潜水服、冲锋衣和露指手套的“水手”是同一个人。也许是出于社交需求修剪了胡子和头发,相比之下网络上发布的航海期间的照片显然不修边幅得多。“因为太累了,出海几天都不能洗漱,也休息不好,只能隔几天回岛上吃口热饭、洗澡休息。”

如果你长期关注着鲸鱼马戏团和52Hz声音馆的行踪,你也许知道音乐人李星宇曾经带着他的团队前往过亚马逊雨林,也曾漫步新疆的茫茫大漠。如今的「寻声大航海」只是顺理成章的又一章节,只不过它的准备过程却更为坎坷。“2017年的时候我计划了两个事儿,一个是去新疆,另外一个就是航海。新疆相对好实现一点,就先完成了。但航海这个事情我一直在等待时机,结果疫情来了,一下子又好几年过去。”

鲸鱼马戏团《索拉里斯——“时间与永恒”》剧场音乐会(摄影:孟椿)

李星宇是土生土长的北京小孩,学生时代家里从甘家口搬迁至海淀区西三环,新家附近没有现在的高楼大厦,有的只是城乡结合处的菜地和毫无遮拦的河流。“我小时候是在野地里玩儿大的。每天抓虫子,把萤火虫放自己家里,然后给它们编故事,发明游戏。晚上出来看星星。”更大一点的时候,由于父亲在海南工作,李星宇得以每年去海南过寒假。“能每天看看海。北京小孩对海洋最大的印象也就是北戴河——我小时候北京连海洋馆都还没有呢!”

大学学习录音专业,李星宇因为帮朋友的动画做配乐从而获得了几次出国参加动画节的机会。“有了邀请函你就能办签证出国,去各种地方玩。所以我每次都会带一个小录音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一切的声音都是新鲜的。“我就记录下来,发到博客上。结果还没怎么样呢,博客的时代就过去了!”

于是广袤无垠的海洋,和海洋里的千万种生物便成为了水泥丛林中城市少年的想象。终于在2023年的1月,李星宇和工作室的几位好友正式南下前往海南学习帆船。

「寻声大航海」第一阶段全体船员

准备 

“团队构成就是工作室的朋友们+录音师,这几次行程都是这样的。”此次团队中还有三位科研人员,“你以为他们是怎么加入的?当然是我们靠真心打动的啊!”

从提出想法到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专业人士,然后亲自以打电话、见面聊等方式去邀请,李星宇坦言这个过程不太容易。“可能多数人看来,航海去捕捉声音这种事情就是疯了。很多人觉得我们这次航海没那么现实,就没能加入进来。毕竟这个项目既不是商业也不算公益,单纯就是我们这帮人带着热情想去做这个事儿。”

安装船帆

李星宇将学习帆船的过程类比成考驾照。“2023年初开始训练,先是理论学习,包括帆船的交规、安全、国际交流规范等等。然后认识各种部件,在港口实操学习各种动作。最后就是‘路考’,出海转悠一圈,从惠州开三天到三亚,期间大家轮着睡觉、值班。这就相当于‘科目三’了。”虽然也有过坐船的经历,但李星宇坦言帆船还是很不一样。“帆船没有风你根本连港口都出不去,这个运动虽然没有想象中那么费钱,但确实很依赖天气。”

2024年1月,团队正式出海。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里,他们这样度过每一天:

“每天差不多七点起床(如果前一天上岸了会更早一点)出发,因为早上鲸鱼活动的时间几乎和日出是一致的。我们差不多八点出海开始录音,到了快中午的时候他们捕食完毕,就会沉下去看不到了。到了傍晚太阳下山就又是一波捕食活动。看到鲸鱼的时间就这么点,但是我们把麦克风一直放在水底下,能录到声音的时间还是挺多的,只不过白天的声音不好判断,开始我们也不知道鲸鱼的声音是什么样。”

在甲板上实时监听

无聊和有趣

关于航海期间的一切,李星宇用简洁的语言还原了海上的生活。

A.海上无聊的时间

李星宇:晚上停船之后确实挺无聊的。害怕倒是没有,只是出去之后就没手机信号了,也没办法开灯,只能用手电筒照一照,还得轮着值班——为了防止触礁,别和其他船只产生冲突什么的。遇到其他的渔船什么的还能精神一点。

出行前的准备

B. 关于吃饭和睡觉

李星宇:船舱很小,东西也很多,拍照什么的基本就是分享做饭什么的。印象深刻的是航海时我们有一次直接找渔民买了最新鲜的墨鱼,做了墨鱼三吃:一部分刺身,一部分白灼,一部分爆炒。通常是录音总监马老师和我轮着做饭。

整个航程会回来几次,因为得回来洗澡刷牙,也得回去吃顿热饭,休息几个小时再走。在船上做饭也还行,但是下来就不用我们自己做了嘛!吃点老友粉什么的,很不错。

岛上有一个店叫「惊喜咖啡」,老板特别文艺,特有意思,我们去了之后就说想在那做个分享,正好都是音乐人,吉他、贝斯、鼓都齐了,那就jam一下吧!

乐手们在“惊喜咖啡”的分享会

C. 坏掉的、危险的、美丽的

李星宇:我们自己有几套水下的录音设备。一般离鲸鱼几百米的时候就停船,飘着,扔下设备去录。一般船两边各扔一套设备录音,刚好组成立体声,然后把第三套设备放在船尾。电脑会放在船舱里,还有一个巨大的蓄电池,跟行李箱一样,两块电池倒着用,可以用两、三天。

设备在水里一不小心就会打结。有一次以为钓到鱼了,没想到捞上来是麦克风。每天晚上收工的时候要把音频整理出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意外的发现。

在夜里航行

没怎么丢素材,但是麦克风坏了几个。用来记录船上声音的录音机被海浪打到甲板上泡坏了一个,水下的麦克风拽折了一个,两个麦克风进水了。好在存储卡还是没问题的。

有时候东西缠住船身会非常危险,我们经常会下水解开缠住的渔网。不光是船,动物遇到乱扔的渔网也别想跑。我们航海期间就看到新闻上说一头江豚被渔网缠住,死掉了。缠住之后没法呼吸,对海洋生物尤其是幼崽来说是致命的。

小白(白天客)有一次憋了口气下去割渔网,没弄完就上来要氧气瓶了,特别耗体力的一个工程。后来我们结束之后检查船体还有残余的渔网,特别吓人。

大概是训练期间的某一天,我们看到了月亮在海上升起的瞬间。漆黑黑一片,突然出现了又大又亮的月亮。因为船太晃了,我们根本没法拍,我们只能用眼睛看,但是那个月亮真的太清楚、太震撼了。另外还有星空,真的像电影里一样,我们就坐在甲板上看,太难忘了。

听到海的心跳

航海归来的李星宇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在团队的协助下将几个T大小的录音素材整理好。“我把它们划分出了几个在涠洲岛期间的场景,然后根据这些东西列提纲,重新编了一个故事。”

一个月的航行成果变成了一张新专辑《大海的乐章VOL.1 我听到海的心跳》。人到底是由记忆构成的,还是我们内部真的有一个叫“灵魂”的东西?李星宇通过这张专辑的故事来讨论“人性”。“主人公是一个克隆人,他是有母体记忆的,但他觉得自己不是那个‘人’,就通过磁带录音机里的指引去寻找自己的记忆和梦境。”

和科研人员讨论录音素材

“这张专辑其实是一个解谜游戏的概念。它是一个开放的结局,你在里面是完全自由的一个状态,不管是乐器、采样、还是故事情节,人物的自白,都可以随便找一个线索来体验。你自己选择九首歌的九个不同的场景。” 

伴随着合成器的低频和咖啡厅外真实录制的发动机声响,航海一个月采集的音乐素材在《帆船,海,记忆》里让李星宇眼前一亮。“整理的时候没想到听着会这么真实。听着海浪和船帆的声音,好像又回到了当时的感觉,特别好。”

整张专辑的采样声音异常的大,李星宇觉得最美好的“自然音乐”就是大自然本身的响动。“自然的声音就应该留给自然。这张专辑之所以把环境采样的声音处理得非常大,是因为那个扑面而来的感觉就是我想要的。”团队最终成功捕捉到了布氏鲸的声音,用在了专辑的尾声《最后一个故事》。“录到了疑似的声音也是经过了几位科学家的判断,才确认了那个声音就是来自布氏鲸。这个声音没有我们人类想象中那么好听。途中还遇到了一头非常孤僻的、受伤的布氏鲸,一点声音都不出,非常奇怪。”

李星宇在工作室

真实、生动的声响促使李星宇在录音、创作上也保持着真实和温暖的质感。《回忆之二:一间咖啡店》里的玩具钢琴是沉默演讲主唱放到贝斯手酒吧里的装饰。“音也不准,我一看挺好玩,就拿回来录音了。也算是回归到了‘被声音打动’的那个状态。”

“我就是拿着小磁带的采访录音机,坐在我的工作室里录的这些口白。特别有质感,因为它有时候会不自觉地卡带,是很自然的声音。”整张专辑的乐器部分全部实录。“合成器也是一次性录的,录完就不再改了——因为我需要这些瑕疵。

《回忆之二:一间咖啡店》的原型是岛上一个叫作“海边的曼彻斯特”的咖啡厅。“有次天气不太好出不了海,我们就搜到了一家附近的咖啡。等了半天也不开门,正要走的时候发现老板骑着自行车过来了。”老板是一个辞了工作和朋友来岛上的女生,开店只是因为想试试“不一样的人生”。“不知道下次你们来的时候这家店还能不能开下去。”人与人之间意外的缘分让团队相互认识,也让团队在此过程中不断结识如“NPC”一样的新朋友。

借助「寻声大航海」的项目,跟队的几位学者也获得了新的数据,在相关科学媒体上也发布了自己的成果。这一点让李星宇特别开心。人工智能正在模糊着虚拟和现实的界限,“这次航海其实一个很大的意义就是,我们想通过自己的行动来把大自然的‘体验’还给大家。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也是这样,我们不希望大家每天只是坐在家里,通过互联网了解外面的事情,然后妄加评论。这样哪会有面对面的交流真诚呢?”

从小到大,从上学到工作,李星宇认为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都被困在一个以“利益”为基础的固定逻辑里。这次的航行似乎是另外一个限定世界的大门。无论之前的职业和生活状态如何,当你踏上「寻声大航海」的甲板,你就正式加入了不分你我的集体。

我们几乎所有人都在和老朋友告别、认识新朋友,周而复始。但当你有像这次航海一样的经历的时候,发现人和人的关系其实还有另外的可能。” 这一次船员中的白天客是一名爱好极限运动的打击乐手,既不属于鲸鱼马戏团,也不是专业的科研人员。“比如我和小白其实之前完全不认识,整个项目的前后都没有什么太多联系,但是下次还有类似的事情他只要有空就一定还会来,我非常相信。”

航行日常

“你不融入社会的关系当然也有弊端,时间长了肯定会被圈子疏远,但我还是选择让自己舒服一点吧,想要看到人们很真挚的一面,所谓的理想主义还是有它的栖身之所。”李星宇想起十年前和雷磊、小老虎聊天,大家一起畅想老了之后会是什么状态。“我和雷都是想一直创作那种,没想到小老虎跟我们说:他希望自己老了之后自己做的专辑摞起来能跟他一边高。”

李星宇渴望更多的人生冒险,然后将路上的所见所得积累成作品,踏实地留下内容。“后面还能将两个项目提上日程:一个是给‘李白骑鲸捉月’这个主题写一部作品,另一个是发无线电到月球上,跟月球做一个交互。现在我无线电已经考了A证了,还需要一年的时间再考别的证。”

人工智能也许可以帮助你轻而易举地模仿他人的创作,但那些有人情味的东西,面对大自然时一瞬间的感动所产生的灵感,也许没那么容易被模仿。鲸鱼马戏团正是希望能探索这些可能性。“退一万步讲,就算这次出海没有那么理想,我们一群人活着回来了,还玩得很过瘾,那就很值得了。金钱、名利这些东西你老了又带不走,想想一生做了这么多牛逼的事儿,多好啊!

本文图片由鲸鱼马戏团提供

作者:roub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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