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场演出都要明白表达什么丨专访演唱会导演闻理、刘柏君

2020/03/27

撰文:阿哼 

随着独立音乐人的演出想象与规模日渐扩大,演唱会制作、导演的角色也越来越受重视。细数2019年颇受瞩目的专场演出 —— 售罄 Legacy 的 9m88、ØZI、茄子蛋;不受制于 livehouse 舞台的大象体操;进攻大场地的夜猫组、美秀集团、落日飞车 —— 幕后制作的核心人物正是闻理刘柏君

作为近年独立音乐人合作频繁的两位演唱会导演,闻理和刘柏君的性格不尽相同,却都具备专业自觉;与前者对话,你会感受到一种技术人的理性与锐利,而后者则展现企划出身重视人性整合的柔软特质。

工作性格、视野的养成,与他们的成长历程息息相关。回顾入行之初,两人皆从StreetVoice街声起步,2009年尚在元智大学三年级的刘柏君,先是报名参加 StreetVoice 所举办的训练营,以企划组的学员身份和乐团组搭配合作,后申请实习进入 Legacy 工作:“原本实习只要暑假两个月,我去那边却玩疯了,太好玩!每天看表演,接触前台、后台的事情,晚上去操场喝酒⋯⋯‘污染’啦!开始坏掉!”

暑假的实习时间不断延长至一年,刘柏君在毕业后转为正职,于2010年进入 StreetVoice 担任营销企划,一待就是六年。同样是在2010年,退伍后带着玩团之心从台中搬往台北发展的闻理,也面试进入 StreetVoice 担任相同职务,总共待了四年。

 闻理(左)、刘柏君(右)

 StreetVoice 实战体验

他们清楚记得,到职后的第一场工作便是隔一周的《The Next Big Thing 见证大团》,因为前一位同事离职匆促、交接不全,搞得大家手忙脚乱。

从实战现场练兵是两人的日常。2010年,StreetVoice 尝试发展各项新计划,除《大团》外,刘柏君的项目工作还包括“StreetVoice 选集系列”。她回忆当时的自己是“用一种 old school 的方式了解到唱片公司的做事方式”,也就是与同事合作听大量的 demo、邀团录音,从封面设计到实体铺货,自己一间一间咖啡厅、独立书店打电话谈合作与寄货。

 2012年街声大登陆开进校园,图片来源:Yuming

选集系列之后是前进校园的“摇滚巴士”及“大登陆”。前者为租借舞台车,带着 StreetVoice 的推荐乐团进入校园座谈,并与在校的两组乐团共演;而后者则欲延续选集效应,透过杨乃文、热狗、张震岳等知名乐人的魅力,吸引青年学子注意共演的选集乐团。

两人一路上跟着制作前辈巡回,边做边学,寻找分工配合的方式。透过大登陆,闻理更知道自己想要做舞台上的事(舞监、硬件调度等);而刘柏君则主控行政事务,负责接洽校方与艺人、完成补助提案与结案,加上企划冬季选集的经验,她练成了综观大局、处理细节的沟通能力。

事实上校园巡回并不轻松,若学校在南部,早上四点便得集合开大巴出发,赶早上九点彩排、演出,再原车返北。然而收获也不少,他们不仅在短期内累积了大量的实战经验,也认识不少如今颇具代表性的台湾地区独立音乐人,譬如:大象体操、法兰黛、黄玠玮、先知玛莉、随性等等。闻理回忆:“那时候遇到了一些团,譬如成大有个团叫 Natural Outcome,就是现在的甜约翰。”

 大登陆巡演至花莲,全体参演音乐人与工作人员搭火车,图片来源:Yuming

2014年于花博举办的 Park Park Carnival 是两人第一关重点试炼,他们分别担任硬件统筹与活动统筹,这也是他们首次把一个音乐节的工作流程从头走到尾。Park Park Carnival 两天邀请一百个乐团,乐队在大卡车上进行演出,野生且破格的形式深获好评。尽管音场问题让他们事后检讨很久,却也对创造理想的音乐场景产生恋爱感。

紧接着上海简单生活节第一届、见证大团两季的电视节目…… 他们密集接触与演出相关的工作,两人从台北简单生活节的小舞台一路做到主舞台,各自的实战能力最终衍生出更大的理想。

 Park Park Carnival

 独立接案启蒙

“我们2013年存到钱去 Fuji Rock。我去看了 Nine Inch Nails。我在第一排看完之后,内心就决定这辈子一定要做出这么屌的 show。”深受震撼的闻理回来后,便积极邀请身边的友团合作。2014年,他的第一场制作案便是乐团棋盘上的空格在 The Wall 的发片场,用上三层投影纱:“现在想起来,那时候做得超烂,烂到爆(没事先想好灯光设计)。但看照片会觉得蛮酷的啦,是一个巧思。”

想想也不过是五、六年前的事,闻理表示,当时根本没有人在演出制作上会优先想到独立音乐,更何况是棋盘上的空格这样偏锋的电子风格。可正是自己很单纯地和一群朋友们抢先实作,自己才会继续待在这行。

 棋盘上的空格乐团发片现场 @ The Wall(图片来源:闻理)

2015年,刘柏君随闻理一同做了几场乐团演出,包括随性十周年、非人物种发片场…… 闻理做导演与制作,刘柏君负责企划宣传,所幸三场演出皆是乐团们在当时票房最好的一次。与平辈一起工作的热血伙伴情和不错的成绩促使她有了独立接案的信心。

相较闻理,刘柏君的角色转换更复杂,触及的不只是舞台与硬件,还有展演活动外的行政事务,譬如寄货、结账、算报表。可无论什么工作角色,对她来说要做的事情都很单纯:让喜欢的音乐人能被观众看到。

秉持这项信念,她往往也会思考一场活动如何在细节安排上,体贴地让参与者们交出最好的状态:“我会注意后台够不够舒服,后台舒服对艺人很重要,他上台前的状态准备跟演出是有息息相关的。怎么样才能让乐团被照顾地最好?包含他一到现场,我提前给他一个行前通知的动线图,都会画好你车要停哪里、从哪里走进来最近、有没有人去帮你拿乐器。”

2017年,她从 StreetVoice 离职后首次担任演唱会导演,制作郑宜农的发片专场,以及年底的冬眠映唱会。后者代入了 A&R 的思维,演出在西门町的 in89 豪华数字影城,不仅仅搭配《冬眠》MV 首映宣传,也让大家忆起郑宜农歌手与演员兼备的身份;尽管和影厅协调过程很痛苦,解锁电影院演出成就却相当过瘾。

 郑宜农《冬眠映唱会》@ in89 豪华数位影院(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帅!现场就是要帅!

“她(刘柏君)对于情感的掌握比我强太多,我最不擅长的部分就是这个。”工程作风强势的闻理直言:“对我来说,我要做的演出比较重视听觉跟视觉的享受——爽、刺激、大块、秀感强烈,但这样就会比较挑曲风、挑艺人。”

与音乐人合作,他习惯先问对方,“晚上睡觉前,你闭上眼睛想到自己在台上的画面到底是什么?你想要呈现给观众的到底是什么?或是你有没有什么你非常喜欢的演出片段?”所谓的演唱会制作,正是把这些或抽象或具体的描绘整合成舞台现实,“我也遇过没什么想法的,毕竟我还是会把自己定位在比较辅助演出者的角色。如果没有想法,那完全按照我设计的内容呈现出来的,真的会是对方喜欢的吗?”

 闻理

2019年,闻理参与了 ØZI、茄子蛋、9m88 的专场,以及落日飞车的世界巡回。以 ØZI 为例,他的制作人米奇林与剃刀蒋,已经有很强大的画面了,所以对他来说就很容易,只需以执行导演身份做事:“帅,把他们做帅,把 ØZI 做到最帅。就是这个样子。”

反倒是 9m88 较为特别,闻理坦承,认识对方很久,从2017、2018年的小巡回开始合作,直到这趟《平庸之上》巡回后才觉得自己真正了解和认识她:“做 88 最有趣的部分应该是...... 所有东西我都要跟她讨论,不是说她不放心我,而是她对于第一次的大型专场演出有非常多想法,我必须在很有限的时间内,不断跟她讨论想法的优先级,以及分析一些可能的效果。说真的,那场是我赌出来的,演出开始前我也不确定效果好不好。”

 

9m88《平庸之上》演唱会记录

首张专辑发行,首次 Legacy 专场,9m88 的表现备受期待,也让闻理备感压力:“如果我没把她第一场秀做好,那真的是毁了她。大家会都觉得 9m88 歌很好听,但演唱会不好看,所以我那时候真的是没在睡觉,要一直去写笔记跟修改内容。”

事实上 9m88 的秀和闻理擅长做的风格是有些冲突的,得有主流明星的架式,也需要些感性成分,势必要做出一些平常在 Legacy 看不到的设计 —— 洒落七彩光晕的 LED bar、灯光的明暗对比表现情绪张力...... 对于刘柏君,她最喜欢的段落是开场:“那是一个非常成功的开场,聪明的地方在于利用布幕,只打开一点,只露出她,背光站出来...... 我们做演唱会都会觉得,开场 part 是最重要的,只要开场的 vibe 对了,观众就进来了,接下来就会顺。”

演出是乐团生命的一部分

和闻理类似,刘柏君与音乐人合作,也会先问对方想传达什么事情,只不过,“想要传达的事情,不只是你在舞台上看起来要怎么样。我会问的是,你们现阶段这个乐团要达到的目标是什么?你们想要呈现给观众的感觉是怎样的一个乐团?”

办这场演出,是宁可赔一点钱做火力展示?还是想要节省预算,以赚钱为目标?先厘清目的、达成共识,才知道怎么执行这场演出。她认为,演出是乐团生命的一部分,而不只是一天发生的事情,全局思考才能让演出效果发挥到最大:“我觉得我的强项是在怎么去整合 A&R 跟企划面向在演出的概念里面,更好的状态是在演出前期的企划,包含海报一出来的感觉跟现场有没有 match,也是我会在意的事。”

刘柏君

她以大象体操2019年的专辑《水底》在台湾地区的巡回为例。前期沟通时,大象体操就告诉她,他们一直以来都想做非常态的演出。对于大象体操,他们对自己的定位更接近跨界的演奏者、表演艺术单位。此外乐团也清楚表明,500位观众是当下他们的演出能量,最能扎实传达到的人数:“这个也是我痛苦的地方,他们票房实力在台北可以卖到1000,但因为一场不能超过500人,你就要拆成两场。可是拆场就是两天的场租、两天的硬件和人事。”

他们最终决定租下非 livehouse 的空场地,让她首次有机会自由发想舞台。最初提案是搭配直立的镜子与地面 LED,企图反射出“水底”的意象,考虑预算结构后,最终改以灯光效果取代昂贵的 LED 视讯。

 大象体操《水底》世界巡回台北站@ 松烟多功能展演厅(图片来源:苗嘉澍 MIAO's Photography)

彼时恰有机缘,林宥嘉演唱会的灯光师小伍主动表示对大象体操的演出有兴趣。尽管团员曾考虑是否需要多花钱请到小巨蛋等级的灯光师,刘柏君仍不惜自砍收入也要说服乐团和小伍合作:“主要考虑的是预算的分配思考,如果视觉组(灯光、视讯)预算有限,灯光又有小伍这样的重量级,我会选择资源都给灯光跟舞台装置,而放弃 LED 上的视频素材,争取把一边做到100分,而不是两边都只能做到50分。”

相信彼此的专业,共享合作成果,《水底》台湾地区巡回演出的灯光设计,果真深获赞誉。

Pre-production 的重要性

在这个艺人自己经营自媒体的时代,两人皆认为“艺人知道自己要什么”非常重要。刘柏君说,作为演唱会制作,当然可以帮你想出很多又酷又炫的现场花招,然而,“你不去想这场演出在乐团生命里什么地位的话,这演出其实就会变成一个断掉的链。”

她认为理想状态是,独立乐人发片从收歌、企划阶段就找演出制作团队加入讨论,让创作的核心概念可以从录音到现场一贯表现出来:“你有一个这样的制作核心,才能对应到你每一件做的事是否合理。”

闻理附议:“独立乐团没有那么多包袱跟大公司的枷锁,比较愿意相信我们。这就是 pre-production。我以技术面来说,如果 pre-production 我们都可以加入,我们就有了更长的前置期。至少在声音的部分就能够提早跟演出者沟通,自然就能呈现得更完整、更贴近演出者想要的方向,更不用说需要花很多时间设计的灯光和视讯。”

颜社《搭蓬莱仙车》现场记录

这几年越来越多现场的音控师,往往和演出艺人合作多年,甚至是在前期录音就参与制作,他举例:落日飞车的音控师凯元跟他们一起跑了好几年,而 9m88 的音控师 Kane 也是早早就在团队里工作,参与每一首歌的练团过程,在混音阶段就可以预想现场能怎么做。

然而,比起 pre-production 的问题,独立乐人的演唱会制作在台湾地区,更大的困难是市场规模的限制。一场耗费大量精力完成的秀,往往演完北、中、南三场就没了。相较之下,欧美中阶的独立乐团发一张专辑,在本地市场好歹也能跑上一年的巡回。

唯一的解决办法似乎是往全球市场做突破,而如今少数能达到目标的唯有落日飞车与大象体操。刘柏君说:“他们(大象体操)就意识到,他们在本地再怎么样,都无法开到 TICC 或小巨蛋,所以就往外跑。他们的音乐没有语言限制,真的做了很正确的决定,一直跑一直跑,累积全球乐迷的同时又可以让本地的乐迷知道,他们是这个方向的团。”

要达成这件事情,除了创作本身的质地,更需要严谨的技术养成。参与落日飞车世界巡回的闻理观察到:“我做这行将近十年,我必须说,以乐团来讲,飞车是我看过整个台湾地区最精实、最扎实,我觉得技术也是最好的乐团。只要他们要准备一个新的巡回、新的内容,我们在出去以前他们是会练团练一百个小时的,练完之后再出发。一百个小时,十天,一天十小时。”

采访当天,落日飞车与颜社厂牌正在合作“蓬莱仙车”系列演出,连同共演的Leo王与李英宏也不例外要做足这样的准备,毫不马虎。

 夜猫组《夜猫闯天关》@ TICC,图片来源:颜社

经营乐团的职业心态

去年开始随落日飞车跑美国巡回,闻理也接触了不少美国的独立音乐人,切身认识到世界级的竞争门坎。以近年颇受瞩目的加州唱作人 Cuco 为例,“他是个21岁的宅宅,他说他小时候也有听飞车,边聊手机边放他的 demo,那个 demo 大概100首,都他自己弄,完整性还很高。”

这样的音乐人在美国到处都是,让他不禁想反省台湾地区乐团的专业意识之不足:“这次专访我最想讲的问题就是职业心态。这两三年大家才渐渐意识到,玩团可以赚钱,可以是一个工作。可是在我的观察中,有很多人完全没有做到心态上要把这件事情当职业...... 很多团都在这个阶段卡住。”

玩乐团起步并不难,初衷或许只是想耍帅,但当你想以此为业,开始赚到钱、要赚钱时,恐怕会自己发现要负的责任比一般上班族多太多。谈到演唱会制作业的心态与功课,闻理也引以为鉴,把每一场演出都当最后一场做,不许有任何闪失与遗憾;就算前一晚喝挂,隔天演出还是要准时进场彩排。

平时订阅在线杂志《Live Design》,研究灯图、舞台图,记录有什么新设备与技术。他对自己的标准要求十分苛刻,是为了往世界走:“我一直在看表演、听音乐,身为这一行的从业人员,我觉得多听多看是个很好的基础美学教育,就算看到很烂的现场也可以引以为戒。”

刘柏君补充,多听多看,走进现场或 YouTube 浏览,累积参考范例绝对是基本功:“演出制作是帮乐团用演唱会跟观众沟通。如果你没有去了解现在乐迷的想法,音乐取向的动态,那你怎么去抓到观众要什么?”

除了演出制作面,她也会研究艺人本身,尽可能跟对方聊天、聊生活,理解对方的特质、喜好,放大发展成抢眼的演出素材:“做美秀的时候,我事后去看 ins 的评论全都是1999年出生的乐迷,超级年轻。而夜猫组的观众也是超年轻。

 美秀集团《八宝山》@ Legacy Max(图片来源:Sholar Wang)

走野生的路,凭借自我摸索成为演唱会导演,这些年有越来越多独立音乐人选择找他们合作。刘柏君认为,独立乐人会选择他们是因为,他们就是在这个圈子里成长的。

彼此有相同的文化认同与聆听品味,甚至私下就很熟悉对方的生活状态、人生起落,厚实了信任感。闻理表示:“我有一位音响前辈教给我的概念是,我们要把事情做好放在最优先,接下来才是赚钱。”此般行事原则,也吸引有所共鸣的音乐人。

“其实导演也不是多了不起的角色。”访问尾声,刘柏君期望能补充这题作结论:“因为我觉得我们不会比灯光师懂灯光,也不会比音控懂音响,更不会比 VJ 懂动画制作。可是我们做的事情是整合,整合的重要性在于说,怎么让对的人放在对的位置,发挥到他最擅长的事情。”

不只是艺人想要什么,幕后各环节的专业人才期望的创意,协调灯光、视讯之间谁要让谁的问题;保持团队热情,并整合上述帮艺人加分,这才算是一位称职的演唱会导演:“当每个人都被放到对的位置,做他最擅长的东西时,所有事情就会加加加加加(自动加分)。”

摄影:Yuming

作者:阿哼,校对:外外

本文转载自Blow吹音乐,标题及内文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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