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非:来自云南的巫术少年,用音乐做自己的法器
2018/01/26
撰文:琉球
2014年,某个太阳刚好的下午,一位名叫李克非的青年坐在昆明的家中,铺开纸,把过去24年的人生思索一遍,给自己下了诊断证明“该青年具有轻微的人格分裂”。
他认真制定了24-60岁的计划,根据自己最想从事的音乐、文学、视觉三个领域,分割出三个独立个体:李克非、良治、林次。他们共用一副躯体,有时和谐共处,有时打架闹别扭。
2017年,他陆续发表独立电子音乐《非林波克要塞》系列,包括序章《≡》、正式篇目《非林波克要塞》、辅佐音乐集《非林波克》三个部分。2017年底,又发布了第二张专辑《福州大楼》。这一年,抛开睡觉那部分,他把80%的时间都交给了音乐。
台湾电子音乐人邱比在李克非的虾米页面下留言:“Wow... 要认识”,大概是同样作为跨界艺术家的惺惺相惜
做音乐后才知道有“独立音乐”这种分类
李克非生长在一个艺术氛围浓厚的家庭,父亲和二伯是画家,爷爷是戏曲家,从小对美学耳濡目染。大学考上云南艺术学院,却阴差阳错跟着同学报了戏剧专业,秉承着对设计的一腔热爱,他成了戏剧学院各类演出的“海报担当”。
李克非家里有一台老式的手风琴,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母找了位老师来教他,但因为身子板太瘦弱,琴又太大,吃不住力,尝试了一段时间只能作罢。老师琢磨了半天说:“我还会葫芦丝和巴乌,要不然教你这个?”李克非就这样稀里糊涂从西洋乐改学了云南民族乐器,之后还陆续接触了管弦乐和键盘。
他会跟着父母听古典乐,也会去买流行音乐的CD唱片,但从来没有研究过自己音乐偏好,只知道哪些歌曲对自己的口味。
大二那年班里要进小剧场做汇报演出,班主任想在最后加一首Ending曲目,烘托气氛。李克非主动请缨,兴致盎然地把班级和校园生活写进歌里,因为还不懂编曲,麻烦了许多人,才完成了这首正能量的校园流行民谣。这也是他第一首原创作品,和现在的风格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其实我在很多选择上都没有明确的目的。”少年李克非的艺术学习属于自由散养状态,有时张牙舞爪有时莫名其妙,水分被纸张吸收后无规则地扩张浸染,慢慢长出了自己独有的模样。
2013年,李克非开始用手机的语音备忘录,随手记录脑袋里蹦出的旋律,结果一发不可收拾,上瘾了。
灵感出现很随机,有时候是走在大街上,有时候是在办公室,一个旋律突然来了,李克非就抓起手机冲出去,躲到过道或者人少的角落,小声哼出来,假装自己在打电话。
李克非从不敢在别人面前暴露他创作时的样子,那是最私人最自由的状态,“如果用GoPro记录下来,看回放可能会被吓到,是恐怖片吧。”
2014年,李克非离开昆明来到上海,入职一家广告公司。这座流淌着欲望和生机的城市给他带来了从未有过的压力与迷茫,为了松绑自己,他重新开始做音乐,素材正是手机里那五、六百条的语音。“属于我的东西,不管错过多久,总会再遇见。”音乐于他,正是如此。
李克非笑说,他是先写出了独立音乐,才知道这叫独立音乐。“歌手是歌手,艺人是艺人,音乐人是音乐人,我原来都分不清的。”写歌就像写日记,每个阶段的心境和涉猎都会体现在创作上。当他慢慢接触了另类音乐(Alternative)后,其中的艺术性和画面感让他产生了说不出的亲切,遵从着内心磁场的感受,他选择用自己觉得舒服的音乐形式去创作。
从地表长出的楼房,像这座城市的阳具
福州大楼原名汉弥尔登大楼,建于1930年代,是上海外滩边上的一栋英式楼房。它与新城饭店(现锦江都城酒店)、建设大厦分据在江西中路和福州路的交汇处,三栋外形颜色极其相似的装饰艺术(Art Deco)建筑环抱伫立成一个圆环,象征着上个世纪老上海的辉煌与盛世。很容易让人陷入时间的乱流,稍不注意便会与旧时光重叠。
福州大楼、锦江新城酒店与建设大厦(摄影:刘晟)
到上海的第一天,李克非订了一间地处外滩的旅馆,满足他住外滩的心愿。下地铁后他拖着行李箱去旅馆,路过福州路,抬头一看,就被外表华丽的福州大楼吸引了,想要进去逛逛,但因为东西太多,只能匆匆瞥上几眼。
上个世纪末的福州大楼(图片来自网络)
之后的日子,李克非在各种狡猾的中介间游走斡旋,不想住监狱一样的隔断出租屋,初来乍到又有经济压力,找了一个礼拜后,开始自暴自弃。
有一天看完房子回酒店,他绕过菜场,发现一间上海老阿姨开的房屋中介,门口手写着出租信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问了问,热情的老阿姨了解完他的情况,二话不说就领着他去看房。李克非不知道要去哪里,走着走着就晃到了福州大楼下,那正是他到上海第一天看到的楼。
“当时心里就有预设:这栋楼对我有好感。”到如今,李克非还能回忆起那位老阿姨穿的涤纶直筒九分裤,却想不起是什么原因让他交付了租金,只记得那天下午迷幻的很。
福州大楼是当时租界内最有名的办公楼,福特汽车、可口可乐等著名外国公司都租用过。现在则分布着各种行业协会、咨询公司和一格格狭小的公寓。斑驳的墙面破败不堪,木地板吱呀作响,内廊狭窄逼仄,弯绕曲折如迷宫,被人遗弃的老物件和灶台都被安置在走道上,厚厚的油烟和灰尘积得比大楼的岁月还要重。
居住福州大楼期间,李克非用胶片相机拍摄的照片
搬进去第一天,李克非买完家具回来收拾房间,因为不便关门,就挂了个小布帘虚虚掩在门口。那层楼的阿姨老太,有的单独,有的结伴,把门帘一掀开,就坐下和他聊天。一个下午,他和整层的住户都打过了照面。
李克非是第一个住进那层楼的外来青年,作为唯一的壮丁,他经常被委派一些修空调、换灯泡的活:“小李啊,你来帮我看一下。”很多人不会普通话,李克非就努力听他们说上海话,后来阿姨们烧饭时也经常招呼他:“小李啊,要不要盛一碗拿过去吃?”
真正所谓街坊邻里的感觉,李克非在很小的时候体会过,再来,就是搬进福州大楼后。“每天下班回家,饭菜香迎面扑来,那是一种被生活拥抱的感觉,哪怕吵架也让人觉得,那才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在《福州大楼》14首作品里,有五首实景录音,出自他的录音笔,保留了不可重复的声音记忆。
大楼内有两个天井,中间有连廊,形成环形过道。到了下午五点半,放学的放学,下班的下班,烧饭的烧饭,大家虚掩着外层的铁门,各式各样的声音从门缝中挤了出来。
福州大楼的连廊被花草和衣物被褥占据(图片来自网络)
在《五时又半》中,李克非拿着录音笔,从电梯打开的那一刻开始录。随着他的脚步声,你可以听到《卖报歌》、电视机里的歌声,老人们的对话,窗外警车驶过的鸣笛声。“捣糨糊”在上海话里有捣乱、糊弄、胡搅蛮缠的意思,而《捣糨糊》这段录音里,则记录了一段完整的街坊吵架,大意是梅雨季节,水管坏了,连带着一排房子都渗水遭殃。以物管敲开李克非房门开始,以阿伯撂下一句“捣浆糊”为结尾,中间大爷大妈七嘴八舌,声音铿锵有力,方言韵味十足,四分半的时间让人尽情领略上海市井吵架的威力与魅力。
那是李克非第一次独自在上海过年,大年三十早上去菜场买菜,冬天日光斜照,街道巷弄的光景染上柔和的黄色,光打在面条上,都在闪闪发光。来上海生活后,他开始自己做菜,口味变淡了,发现了食材本身的味道。这与他在福州大楼的经历非常相似,一踏进门里,生活中虚无浮华的东西都被删掉了,只剩下生活的本真,鱼新不新鲜,花有没有开。
李克非厨艺展示环节
整张专辑,李克非将电影手法用到叙事结构上。在《绿丝绒》里,他将生活中随意录制的各具符号性的声音片段加上旋律,运用蒙太奇的方式进行拼贴。《死在屏风上》运用三幕式的音乐构架来呈现张爱玲“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的经典比喻。《五时又半》、《出梅》、《三二一》等曲目,用时间概念把十四首歌曲联成一条线。每首作品就是不同的场景,每句歌词便是分镜,而其中剧情的铺陈转折,人物的眼神举止,全由听者模拟。
除了电子乐,专辑也融合了复古舞曲、R&B、戏曲等多种音乐风格。《罢了罢了门》带有复古迪斯科元素,《等待被修剪的植物》更是邀请到上海沪剧院的青年艺术家洪豆豆来演绎沪语部分,吴侬暖语与电子鼓点的扣合,韵味十足。起初李克非想尝试一些当下流行的电子音源,最终却大量使用了1980、1990年代的合成器音源。不同元素揉杂在一起,最终呈现出福州大楼带给人时间错乱的迷幻感。
作为王家卫的影迷,李克非在构想这张专辑时,就不自觉沾染了一些《重庆森林》的气质。同样是大都市下历史悠久的两栋楼,同样是小人物的爱恨情仇。
“上海是没有山的,山就是高楼大厦,人很多,人们想要的更多。”从山清水秀的云南来到上海,住进市井气息浓重的福州大楼,李克非既是投入情感的参与者,又是疏离冷漠的观察者。专辑文案第一句话,他写道:“从城市地表长出的楼房们,像这座城市的阳具,招摇地藏匿着欲望。”
第一次把钥匙插进去,打开房间时,人们会不自觉产生一种归属感,习以为常后,最初的仪式感被淡忘,淹没在泥沙俱下的生活中。福州大楼里有一位阿姨,每天中午会在楼道上支起灶台,建一个小食堂,大家闻到饭香去打饭。有一次李克非路过她家,好奇地瞥了一眼,里面都是豪华古典的实木家具,家里还时不时传出爵士乐。像这样的人,福州大楼里有很多,每扇门后,都是不同的人生写真,颂扬和遮掩时代的伟大和悲伤,当事人忘记了,李克非用音乐记录下来。
李克非找来好友刘晟和崔晓峰拍摄《福州大楼》专辑封面。用钥匙形状的模具压印在盐上,展示生活的咸。画面里,每粒盐都像是福州大楼聚拢又散去的人们的汗水与泪水
两年合同到期,他决定出去与朋友合租。搬空屋子、等待房东阿姨来收房的那一天,他坐在还会吱呀的床上,发了一下午的呆。
以代码生存是人类未来的必然
曾经有微博上的段子手调侃,电子乐的永恒主题是“我和我的房间以及宇宙”,放在李克非身上,居然完美符合了。除了福州大楼,他的另一个主题是科幻。2017年2月到8月,他陆续发行了序章《≡》、正式篇目《非林波克要塞》、辅佐音乐集《非林波克》这三部《非林波克》系列剧情音乐作品,据说还有一本科幻小说《非林波克要塞》,被他锁在抽屉里,暂时还害羞见人。
《非林波克》系列的封面设计,李克非参考了很多复杂元素,最后还是选择了简单的符号表达。对他来说设计是信息优化的过程,要抛开多余的,选择最想表达的东西
“肉身即是一切”,整张 专辑围绕着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展开。人类从生下来,就不断在和自己的肉体抗争,我们会饿会冷,肉眼凡胎抵不过疾病与灾害。如果人类的思想脱离肉身的限制,那社会和生存状态会是什么样子的?在李克非描述的世界里,地球即将毁灭,人类通过非林波克要塞,以程序代码进入电子时空,创建虚拟人格模块,摆脱肉体的限制,并最终离开地球迁徙至其他星球。
《黑客帝国》、《攻壳机动队》、《黑镜》等许多科幻题材的作品都进行过大胆的设想,相比于他们还反复探讨虚拟现实、代码道德和机器文明,李克非笑说,他可能更绝对、更反人类一些。“这是人类向更高级的智能生命形式的必然结局,我想呈现的是到了那一天,我们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
这同样是一系列戏剧感强烈的作品,从视觉设计、歌曲命名到歌词创作,都以极简与高度抽象化的形式呈现,因为李克非的中低音,再加上一些少数民族山歌的节奏和唱腔,甚至带有一种宗教感。
最早发布的《≡》,取自数学符号中的恒等号,用以代表等式中两边的表达式永远相等,歌曲名称则分别为“+-×÷≡”。到了第二部分《非林波克》,李克非将十首即兴创作的纯音乐作品,采用Unicode 16进制编码进行命名,用电脑语言反向思考肉身。5634 5507、5FC3 623F、808C 80A4,这些数字翻译过来,就是我们熟悉的嘴唇、心房和肌肤。
李克非作词很重视咬字归音,韵脚与旋律的契合度是他考虑的第一要素
对于艺术生李克非来说,Unicode 16进制编码绝不在日常知识储备的范围内,为了取名,他还特地去学了学编码。“符号是把信息最简化,最有利于传播的一种事物。当一件事情成为符号,说明他有了共通性,能和听众产生共鸣。”
下一个火的是电子?说不定会拔苗助长
在之前的采访中,李克非说,现在的他过着水瓶座的生活方式。“大概就是从不按照常态的价值观来生活,朋友总会觉得我不可理喻。”比如一不开心就裸辞,比如自费做音乐却不在意运营和推销,比如在接受街声大事采访的时候,李克非刚刚从上海回到昆明,未来会去哪里,不确定。
家猫阿MAY,虽然现在她已步入中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岁月静好的样子,但她间歇性的抽风可以看出是李克非的真传
提到云南,话题自然而然扯到了每年夏季全国人民啧啧称奇的“云南人的日常”:吃了小菌子,生活好魔幻。
“我们家就有两个中过招,听他们讲中毒之后看到的东西,挺神奇的,真的很羡慕,但不太敢尝试,因为最后都是要去医院洗胃……”
李克非一直很遗憾自己不是少数民族。在云南,少数民族会用音乐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情感,他也从小听了许多山歌。敬酒歌,劳动歌,内容很纯粹原始,和说话一样,当下有什么情感就直接表达出来,没有过多形式和技法,但一出声,就给人一种头皮发麻的触电感。
这也让李克非开始思考自己的音乐,什么是他真正要表达的。
李克非作为听众,提出了他对国内电子音乐的看法。很多音乐人想要中西结合,文化融合,但在表达上又显得生硬,国外模式化的形式加一些二胡、琵琶的元素,只有外壳却没有灵魂,不会有感动。
“比如福州大楼作为外来建筑,存在的本身是一种文化侵入,但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并没有被削弱太多本质,这也是我为什么喜欢上海的原因,他的文化根基够稳,外来文化再怎么丰富,只会包容而不会改变。”
《福州大楼》的人声部分分别是在三个棚录制的,“也就意味着有三位录音师不幸受难”
对于2018年,许多人都在猜测,Hip-Hop火了,下一个会不会是电子。李克非的态度依旧谨慎,他甚至不希望大众真的把目光投过来。“电子音乐在国内根基不稳,这样反而会拔苗助长。过多资本集中投入某一领域,一阵风刮过,留不下什么。“
在2017跨年的时候,李克非给自己做了个总结,对照当时列下的24-60岁计划,惊喜地发现还真执行下去了。一年出了四张作品却从没做过表演,他也开始琢磨起是不是要办一场自己的演出,甚至是巡演。在李克非的设想中,Livehouse更适合民谣和摇滚,他的音乐应该在剧场里演出,融合戏剧,从开场到结束,把整张专辑连续完整地表达。
“等到60岁我应该不需要工作了吧,早上在房子里看看书听听歌,晚上找一个安静的小酒吧唱爵士乐,喝一小杯再回家。不管是什么形式,音乐是要一辈子相处下去的。”
当我去流浪
如果你要去一个杳无人烟的地方流浪,只能带三张唱片,一本书和一件生活用品,你会选什么?
唱片
好难选,但首先我不会愚蠢的带实体唱片,移动设备里必备的话:
1.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朗朗+芝加哥交响乐团);
2.Carpenter《Gold:35th Anniversary Edition》;
3.风潮唱片发行的任意一张诵经类专辑。
书
《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数学》(主要用来生火)。
生活用品
Protex冰爽香皂。
本文图片由李克非、刘晟、MATT CUI提供
校对:陆小维